內篇
為莊子本人所撰
逍遙遊
【原文】
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;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
【译文】
北海有一条鱼,它的名字叫作鲲。鲲的体积巨大,不知道有几千里。变化成为鸟,它的名字叫作鹏。鹏的背,不知道有几千里;振翅奋飞,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。这只鸟,海动风起时就要迁徙到南海。那南海,就是一个天然的大池。
【原文】
《齐谐》者,志怪者也。《谐》之言曰:“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。去以六月息者也。”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所至极邪?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。
【译文】
《齐谐》这本书,是记载怪异之事的。《齐谐》中说:“鹏在迁往南海的时候,振翼拍水,水花激起达三千里,翅膀拍打盘旋的飓风而直上九万里高空。它是乘着六月的大风而飞去的。”野马奔腾般的游气、飞扬的游尘以及空气中活动的生物,都被风相吹拂而飘动着。天空苍茫湛蓝,那是它的本色吗?它的高远是无穷无尽的吗?大鹏往下看,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光景吧。
【原文】
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覆杯水于坳堂之上,则芥为之舟;置杯焉则胶,水浅而舟大也。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。故九万里,则风斯在下矣,而后乃今培风;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。
【译文】
水的积聚不深厚,那么负载大船就没有力量。倒一杯水在堂前低洼的地上,那么放一根小草可当作船;放上一个杯子就贴地了,这是水浅而船大的缘故。风积聚的强度不够,那么它负载巨大的翅膀就没有力量。所以鹏飞九万里是因为风在它的翅膀下面,然后才乘着风力飞行,由于背负着青天而没有阻碍,然后才能图谋飞往南海。
【原文】
蜩与学鸠笑之曰:“我决起而飞,抢榆枋而止,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?”适莽苍者,三飡而反,腹犹果然;适百里者,宿舂粮;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之二虫又何知!
【译文】
蝉和学鸠讥笑大鹏说:“我奋力而飞,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下来,有时没飞上去投落到地上就是了,何必要飞九万里而往南海去呢?”到郊野去的,只需带三餐的粮食而当天返回,肚子还是饱饱的;到百里以外的地方去,要准备一宿的粮食;到千里以外的地方去,要准备三个月的粮食。这两种虫鸟又怎会知道呢!
【原文】
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,此大年也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!
【译文】
才智小的不如才智大的,寿命短的不如寿命长的。怎么知道是这样呢?朝菌不知道昼夜的更替,蟪蛄不知道四季的变化,这就是“小年”。楚国的南边有一只灵龟,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,五百年为一个秋季;上古时期有一棵大椿树,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,八千年为一个秋季,这就是“大年”。而彭祖到现在还以长寿闻名于世,众人都想和他相比,岂不是可悲吗!
【原文】
汤之问棘也是已:汤问棘曰:“上下四方有极乎?”棘曰:“无极之外,复无极也。穷发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为鲲。有鸟焉,其名为鹏,背若太山,翼若垂天之云,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冥也。斥笑之曰:‘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适也?’”此小大之辩也。
【译文】
商汤问棘也有这样的话:商汤问棘说:“上下四方有极限吗?”棘说:“无极之外,又是无极。在不毛之地的北方,有一个广漠无涯的大海,就是天然的大池。那里有一条鱼,它的宽度有几千里,没人知道它的身长,它的名字叫鲲。有一只鸟,它的名字叫鹏,鹏的脊背像泰山,翅膀像天边的云,乘着羊角般的旋风直上到九万里的高空,超绝云气,背负青天,然后向南飞翔,将要到达南海。小池泽里的小雀讥笑它说:‘它将飞到哪里去呢?我腾跃而上,不过几丈高便落下来,在蓬蒿丛中飞来飞去,这亦是飞翔的极限了,而它究竟要飞到哪里去呢?’”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。
【原文】
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乡,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,其自视也,亦若此矣。而宋荣子犹然笑之。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,斯己矣。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。虽然,犹有未树也。夫列子御风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彼于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。
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!
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
【译文】
故有些人才智能胜任一官之职,行为能合乎一乡人的心愿,德行能符合国君的心意,取得一国的信任,他们自以为不错,也就像小池泽里的小雀一样。而宋荣子嗤笑他们。宋荣子能够做到整个世界都赞誉他而他也不会更加勤勉,整个世界都非议他而他也不会沮丧。他能认定内我和外物的分别,能辨别光荣与耻辱的界限,就这样而已。他对于世俗的声誉并没有汲汲去追求。即便如此,他还有未曾树立的境界。列子乘风而行,样子轻妙极了,过了十五天才回来。他对于求福的事,并没有汲汲去追求。这样虽然可以免于步行,但还是有所依待。
如果能顺着自然的规律,把握六气的变化,以游于无穷的境域,他还有什么必须依待的呢!
所以说:至人无一己之私念,神人无功业的束缚,圣人无名声的牵累。
【原文】
尧让天下于许由,曰:“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息,其于光也,不亦难乎!时雨降矣,而犹浸灌,其于泽也,不亦劳乎!夫子立,而天下治,而我犹尸之,吾自视缺然。请致天下。”
许由曰:“子治天下,天下即已治也。而我犹代子,吾将为名乎?名者实之宾也。吾将为宾乎?鹪鹩巢于深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归休乎君,予无所用天下为!庖人虽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”
【译文】
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,说:“日月出来了,而小火把还不熄灭,它和日月之光相比,不是很难吗!及时雨降下了,而还在挑水灌溉,对于滋润土地,岂不是徒劳吗!夫子您一在位,天下便可安定,而我还占着这个位子,我自己觉得很惭愧,请让我把天下交给您。”
许由说:“您治理天下,天下已经安定了。而我还来代替您,我这是为着名吗?名是从属于实的,我为着求取从属的东西吗?小鸟在深林里筑巢,所占不过一根树枝;偃鼠到河里饮水,所需不过喝饱肚子。回去吧,君主,我要天下做什么呢!厨师虽不下厨,主祭的人也不越位去代替他下厨烹调。”
【原文】
肩吾问于连叔曰:“吾闻言于接舆,大而无当,往而不返。吾惊怖其言,犹河汉而无极也;大有径庭,不近人情焉。”
连叔曰:“其言谓何哉?”
曰:“‘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肤若冰雪,绰约若处子;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;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。’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”
连叔曰:“然!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,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。岂唯形骸有聋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是其言也,犹时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将旁礴万物以为一,世蕲乎乱,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!之人也,物莫之伤,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热。是其尘垢粃糠,将犹陶铸尧舜者也,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。”
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,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。尧治天下之民,平海内之政,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阳,窅然丧其天下焉。
【译文】
肩吾问连叔说:“我听接舆说话,大而无当,说出去的话不能得到印证,我对他的话感到惊骇,其所言好像银河一般漫无边际;和常人的差别极大,不合世情。”
连叔说:“他说的是什么呢?”
肩吾说:“他说:‘在遥远的姑射山上,有一个神人居住着,肌肤像冰雪一样洁白,姿容像处女一样柔美;不吃五谷,吸清风饮露水;乘着云气,驾御飞龙,遨游于四海之外。他的精神凝聚,使万物不受灾害,谷物丰熟。’我认为这是诳言而不相信。”
连叔说:“当然了。无法与瞎子同赏文采的美丽;无法与聋子同听钟鼓的乐声。岂只是形骸上有聋有瞎吗?心智上也有啊。这个话,就是指你而言的呀。那个神人,他的德行,广被万物合为一体,人世喜纷扰,他怎么肯辛苦劳碌去管世间的俗事呢!他这样的人,外物伤害不了他,大水滔天而不会溺死,大旱使金石熔化、土山枯焦,而他不会感到热。他扬弃的尘垢糟糠,就可以造出尧、舜,他怎么肯纷纷扰扰以俗物为自己的事业呢。”
宋国人到越国贩卖殷冠,越国人不留头发,身刺花纹,用不着帽子。尧治理天下万民,安定海内的政事,到遥远的姑射山和汾水的北面,拜见四位得道的高士,不禁茫然而忘记自己是一国之君。
【原文】
惠子谓庄子曰:“魏王贻我大瓠之种,我树之成而实五石,以盛水浆,其坚不能自举也;剖之以为瓢,则瓠落无所容。非不呺然大也,吾为其无用而掊之。”
庄子曰:“夫子固拙于用大矣。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,世世以洴澼为事。客闻之,请买其方以百金。聚族而谋曰:‘我世世为洴澼,不过数金;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请与之。’客得之,以说吴王。越有难,吴王使之将,冬与越人水战,大败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龟手,一也;或以封,或不免于洴澼,则所用之异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忧其瓠落无所容?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!”
【译文】
惠子对庄子说:“魏王送给我一粒大葫芦种子,我种植长成后结的葫芦有能装下五石粮食那么大;用来盛水,它的坚固程度却承受不了自己的容量;割开它来做瓢,则瓢太大无处可容。这葫芦不是不大,我认为它没有什么用,便把它打破了。”
庄子说:“你真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呀!宋国有个人善于制造不龟裂手的药,于是利用它,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丝絮为业。有个客人听说了这种药,请求用百金买他的药方。他聚合家族人商量说:‘我家世世代代漂洗丝絮,只得到很少的钱;现在一旦卖出这个药方就能得到百金,就卖给他吧。’那客人得到了药方,便去游说吴王。这时越国对吴国发难,吴王就派他将兵,冬天同越人水战,大败越人,吴王分封给他土地以为奖赏。同样一个让人不龟裂手的药方,有的因此得到封赏,有的却只是用来从事漂洗丝絮的劳动,这就是使用方法的不同。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大葫芦,何不系着当作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,反而愁它太大无处可容呢?可见你的心还是茅塞不通呀!”
【原文】
惠子谓庄子曰:“吾有大树,人谓之樗。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,立之塗,匠者不顾。今子之言,大而无用,众所同去也。”
庄子曰:“子独不见狸狌乎?卑身而伏,以侯敖者;东西跳梁,不辟高下;中于机辟,死于网罟。今夫斄牛,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,广莫之野,彷徨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不夭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”
【译文】
惠子对庄子说:“我有一棵大树,人们叫它‘樗’。它的主干木瘤盘结而不合绳墨,它的小枝弯弯曲曲而不合规矩,生长在路上,匠人都不看它。现在你的这些言论,大而无用,大家都抛弃而去了。”
庄子说:“你没有看见猫和黄鼠狼吗?它们趴伏着身子,等待出游的小动物;东西跳跃掠夺,不避高低;常常踏中机关,死在罗网中。再看那牦牛,庞大的身躯像垂在天上的云,它的能力可做大事,但不能捉老鼠。现在你有这棵大树,发愁它没有用,何不把它种在虚寂的乡土,或广漠的旷野,随意地徘徊在树旁,优游自在地躺在树下。不因遭受斧头的砍伐而夭折,没有东西来伤害它,没有什么可用,又会有什么可困惑苦恼的呢!”
逍遙遊(註)
河南郭象注 唐西华法师成玄英疏
内篇逍遥游第一
〔注〕夫小大虽殊,而放於自得之场,则物任其性,事称其能,各当其分,逍遥一也,岂容胜负於其问哉。
北冥有鱼,其名为馄。馄之大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
〔疏〕淇,犹海也,取其淇漠无涯,故为之淇。束方朔《十洲记》云:淇海无风而洪波百丈。巨海之内,有此大鱼,欲明物性自然,故标为章首。《玄中记》云:束方有大鱼焉,行者一日。过鱼头,七日过鱼尾;产三日,碧海为之变红。故知大物生於大处,岂独北淇而已。
化而为乌,其名为鹏。
〔注〕鹏馄之实,吾所未详也。夫庄子之大意,在乎逍遥游放,无为而自得,故极小大之政以明性分之适。达观之士,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,不足事事曲与生说。自不害其弘旨,皆可略之#1。
〔疏〕夫四序风驰,三光电巷,是以负山岳而拾故,揭舟壑以趋新。故化鱼为乌,欲明变化之大理也。
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;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心
〔疏〕鱼论其大,以表头尾难知;乌言其背,亦示修短叵测。故下文云未有知其修者也。鼓怒翅翼,奋迅毛衣,既欲搏风.’方将击水。遂乃断绝云气;背负青天,骞书翱翔,凌摩雷汉,乘阴布影,若天涯之降行云也。
是乌也,海运则将徙於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
〔注〕非瞑海不足以运其身,非九万里不足以负其翼。此岂好奇哉?直以大物叉自生於大处,大处亦铃自生此大物,理固自然,不患其失,又何措心於其闲哉。
〔疏〕运,转也。是,指斥也。即此鹏乌,其形重大,若不海中运转,无以自致高升,皆不得不然,非乐然也。且形既迁革,情亦随变。昔日为鱼,涵泳北海;今时作乌,腾书南淇;虽复升沉性殊,逍遥一也。亦犹死生聚散,所遇斯适,千变万化,未始非吾。所以化鱼为乌,自北租南者,为是凌虚之物,南即启明之方;鱼乃滞溺之虫,北有#2幽冥之地;欲表向明背阁,拾滞求进,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之径耳。而大海洪川,原夫造化,非人所作,故日天池也。
《齐谐》者,志怪者也。《谐》之言曰:鹏之徙於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
〔注〕夫翼大则难举,故搏扶摇而后能上,九万里乃足自胜耳。既有斯翼,岂得次然而起,数仞而下哉。此皆不得不然,非乐然也。
去以六月息者也。
〔注〕夫大乌一去半岁,至天池而息;小鸟一飞半朝,枪榆枋而止。此比所能则有问矣,其於适性一也。
〔疏〕姓齐,名谐,人姓名也。亦言书名也,齐国有此徘#3谐之书也p志,记也。击,打也。搏,斗也。扶摇,旋风也。齐谐所着之书,多记怪异之事,庄生引以为证,明己所说不虚。大鹏既将适南淇,不可次然而起,所以举击两翅,动荡三千,跟路而行,方能离水。然后缭戾宛转,鼓怒徘徊,风气相扶,摇动而上。涂经九万,时隔半年,从容志满,方言憩止。适足而已,岂惜情乎哉。
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
〔注〕此皆鹏之所凭以飞者耳。野马者,游气也。
〔疏〕《尔雅》云:邑外曰郊,郊外日牧,牧外日野。□此言青春之时,阳气发动,遥望薮泽之中,犹如奔马,故谓之野马也。扬土日尘,尘之细者日埃。天地之问,生物气息更相吹动以举於鹏者也。夫四生杂杳,万类参差,形性不同,资待宜异。故鹏鼓乖天之翼,托风气以逍遥;蜩张次起之翅,枪榆枋而自得。斯皆率性而动,禀之造化,非有情於遐迩,岂措意於骄矜。□体斯趣者,於何而语夸企乎。
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元所至极邪?其视下也,亦#4若是则#5己矣。
〔注〕今观天之苍苍,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,天之为远而无极邪。鹏之自上以视地,亦若人之自此视天。则止#6而图南矣#7言,鹏不知道里之远近,趣足以自胜而逝。
〔疏〕仰视圆穹,甚为迢递,碧空高远,算#8数无穷,苍苍茫昧,岂天正色。然鹏处中天,人居下地,而鹏之俯视,不异人之仰观。人既不辨天之正色,鹏亦诅知地之远近。自胜取足,适至南淇,鹏之图度,止在於是矣。
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元力。覆杯水於助堂之上,则芥为之舟;置杯焉则胶,水浅而舟大也。
〔注〕此皆明鹏之所以高飞者,翼大故耳。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,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。故理有至分,物有定极,各足称事,其济一也。若乃失乎忘生之主#9而营生於至当之外,事不在#10力,动不称情,则虽乘天之翼不能无穷,次起之飞不能无困矣。
〔疏〕且者假借,是聊略之辞。夫者开#11发,在语之端绪。积,聚也。厚,深也。杯,小器也。劲,污陷也,谓堂庭拗陷之地也。芥,草也。胶,黏也。此起譬也。夫翻覆一杯之水於劲污堂地之问,将草叶为舟,则浮泛靡滞;若还用杯为舟,理铃不可。何者?水浅舟大,则黏地不行故也。是以大舟必须深水,小芥不待洪流,苟其大小得宜,则物皆逍遥。
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元力。故九万里,则风斯在下矣,
〔疏〕此合喻也。夫水不深厚,则大舟不可载浮;风不崇高,大翼无由凌汉。是以小乌半朝,央起枪#12榆#13之上;大鹏九万,飘风鼓扇其下也。
而后乃今培风;背负青天而莫之天关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。
〔注〕夫所以乃今将图南者,非其好高而慕远也,风不积则夭板不通故耳。此大鹏之逍遥也。
〔疏〕培,重也。夭,折也。板,塞也。初赖扶摇,故能升书;重积风吹,然后飞行。既而上负青天,下乘风脊,一凌霄汉#14,至六月方止。网罗不逮,毕弋无侵,折塞之祸,於何而至。良由资待合宜,自致得所,逍遥南海,不亦宜乎。
蜩与鸯鸠笑之曰:我央起而飞,枪榆枋#15,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?
〔注〕苟足於其性,则虽大鹏无以自贵於小乌,小乌无羡於天池,而荣愿有余矣。故小大虽殊,逍遥一也。
〔疏〕蜩,蝉也,生七八月,紫青色,一名昭缭。膏鸠,鹊鸠也,即今之斑鸠是也。次,卒疾之貌。枪,集也,亦突也。枋,檀木也。控,投也,引也,穷也。奚,何也。之,适也。蜩鸠闻鹏乌之宏大,资风水以高飞,故嗤彼形大而劬劳,欣我质小而逸豫。且腾跃不过数仞,突检檀而柄集;时困不到前林,投地息而更起,逍遥适性,乐在其中。何须地经六月,途遥九万,跋涉辛苦,南适胡为。以小笑大,夸企自息而不逍遥者,未之有也。
适莽苍者,三餐而反,腹犹果#16然;适百里者,宿春粮;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
〔注〕所适弥远,则聚粮弥多,故其翼弥大,则积气弥厚也。
〔疏〕适,往也。莽苍,郊野之色,遥望之不甚分明也。果然,饱貌也。往於郊野,来去三食,路既非遥,腹犹充饱。百里之行,路程稍远,春梼粮食,为一宿之备#17。适於千里之涂,路既迢遥,聚积三月之粮,方充往来之食。故郭注云,所适弥远,则聚粮弥多,故其翼弥大,则积气弥厚者也。
之二虫又何知。
〔注〕二虫,谓鹏蜩也。对大於小,所以均异趣也。夫趣之所以异,岂知异而异哉?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。自然耳,不为也。此逍遥之大意。
〔疏〕郭注云,二虫,鹏蜩也;对大於小,所以均异趣也。且大鹏搏风九万,小乌次起榆枋,虽复远近不同,适性埤也。咸不知道里之远近,各取足而自胜,天机自张,不知所以。既无意於高卑,岂有情於优劣。逍遥之致,其在兹乎。而呼鹏为虫者,大《戴礼》云:束方鳞虫三百六十,应龙为其长;南方羽虫三百六十,凤皇为其长;西方毛虫三百六十,麒麟为其长;北方甲虫三百六十,灵龟为其长;中央躲虫三百六十,圣人为其长。通而为语,故名鹏为虫也。
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
〔注〕物各有性,性各有极,皆如年知,岂跋尚之所及哉。自此已下至于列子,历举年知之大小,各信其一方,未有足以相倾者也。然后统以无待之人,遗彼忘我,冥此群异,异方同得而我无功名。是故统小大者,无小无大者也;苟有乎小大,则虽大鹏之与斥鹧,宰官之与御风,同为累物耳。齐死生者,无死无生者也;苟有乎死生,则虽大桩之与媳蛄,彭祖之与朝菌,均於短折耳。故进於无小无大者,无穷者也;冥乎不死不生者,无极者也。若夫逍遥而系於有方,则虽放之使游而有所穷矣,未能无待也。
〔疏〕夫物受气不同,禀分各异,智则有明有暗,年则或短或长,故举朝菌冥灵、宰官荣子,皆如年智,岂企尚之所及哉。故知物性不同,不可强相希效也。
奚以知其然也?
〔疏〕奚,何也。然,如此也。此何以知年智不相及若此之县解#18耶?假设其问以生后答。
朝菌不知晦朔,媳蛄春秋,此小年也。
〔疏〕此答前问也。朝菌者,谓天时滞雨,於粪壤之上热蒸而生,阴湿则生,见日便死,亦谓之犬#19芝,生於朝而死於暮,故日朝菌。月终谓之晦,月旦谓之朔;假令逢荫,数日便萎,终不涉三旬,故不知晦朔也。媳蛄,夏蝉也。生於麦梗,亦谓之麦节,夏生秋死,故不知春秋也。菌则朝生暮死,蝉则夏长秋砠,斯言龄命短促,故谓之小年也。
楚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;上古有大桩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
〔疏〕冥灵大桩,并木名也,以叶生为春,以叶落为秋。冥灵生於楚之南,以二千岁为一年也。而言上古者,伏牺时也。大桩之木长於上古,以三万二千岁为一年也。冥灵五百岁而花生,大桩八千岁而叶落,并以春秋赊永,故谓之大年也。
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。
〔注〕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悬也,比於众人之所悲,亦可悲矣。而众人未尝悲此者,以其性各有极也。苟知其极,则豪分不可相跋,天下又何所悲乎哉。夫物未尝以大欲小,而叉以小羡大故,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,非羡欲所及,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矣。夫悲生於累,累绝则悲去,悲去而性命不安者,未之有也。
〔疏〕彭祖者,姓钱,名铿,帝颛顼之玄孙也。善养性,能调鼎,进雉羹於尧,尧封於彭城,其道可祖,故谓之彭祖。历夏经殷至周,年八百岁矣。特,独也。以其年长寿,所以声独闻於世。而世人比匹彭祖,深可悲伤;而不悲者,为彭祖禀性遐寿,非我气类,置之言外,不敢嗟伤。故知生也有涯,岂唯彭祖去己一毫不可企及,於是均桩菌,混彭殇,各止其分而性命安矣。
汤之问棘也是已。
〔注〕汤之问棘,亦云物各有极,任之则条畅,故庄子以所问为是也。
〔疏〕汤是帝誉之后,契之苗裔,姓子,名履,字天乙。母氏扶都,见白气贯月,感而生汤。丰下兑上,身长九尺。仕夏为诸侯,有圣德,诸侯归之。遭桀无道,囚於夏台。后得免,乃与诸侯同盟於景亳之地,会桀於昆吾之墟,大战於呜条之野,桀奔於南巢。汤既克桀,让天下於务光,务光不受。汤即位,乃都於亳,后改为商,殷开基之主也。棘者,汤时贤人,亦云汤之博士。《列子》谓之夏革,革棘声类,盖字之误也。而棘既是贤人,汤师事之,故汤问於棘,询其至道,云物性不同,各有素分,循而直往,固而任之。殷汤请益,深有玄趣,庄子许其所问,故云是已。
穷发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为馄。
〔疏〕修,长也。地以草为毛发,北方寒冱之地,草木不生,故名穷发,所谓不毛之地。馄鱼广阔数千,未有知其长者,明其大也。然淇海馄鹏,前文已出,如今重显者,正言前引《齐谐》,足为典实,今牵《列子》,再证非虚,郑重殷勤以成其义者也。
有乌焉,其名为鹏,背若太山#20,翼若垂天之云,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
〔疏〕鹏背宏巨,状若嵩华;旋风曲戾,犹如羊角。既而凌摩苍昊,遏绝云霄,鼓怒放畅,图度南海。故御寇《汤问篇》云:世岂知有此物哉?大禹行而见之,伯益知而名之,夷坚闻而志之,是也。
且适南溟也。斥钨笑之曰: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问,此亦飞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适也?此小大之辩也。
〔注〕各以得性为至,自尽为极也。向言二虫殊翼,故所至不同,或翱翔天池,或毕志榆枋,直各称体而足,不知所以然也。今言小大之辫,各有自然之素,既非跋慕之所及,亦各安其天性,不悲所以异,故再出之。
〔疏〕且,将也,亦语助也。斥,小泽也。鹧,雀也。八尺日仞。翱翔,犹嬉戏也。而鹤雀小乌,纵任斥泽之中,腾举踊跃,自得蓬蒿之内,故能嗤九万之远适,欣数仞之近飞。斯盖辫小大之性殊,论各足之不二也。
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乡,德合一君,而征一国者,其自视也亦若此矣。
〔注〕亦犹乌之自得於一方也。
〔疏〕故是仍前之语,夫是生后之词。国是五等之邦,乡是万二千五百家也。自有智数功效,堪莅一官;自有名誉着闻,比周乡党;自有道德弘博,可使南面,征成邦国,安有黎元。此三者,察分不同,优劣斯异,其於各足,未始不齐,视己所能,亦犹鸟之自得於一方。
而宋荣子犹然笑之。
〔注〕未能齐,故有笑。
〔疏〕子者,有德之称,姓荣氏,宋人也。犹#21然,如是。荣子虽能忘有,未能遣无,故笑。宰官之徒,滞於爵橡,虚淡之人,犹怀嗤笑,见如是所以不齐。前既以小笑大,示大者不夸;今则以大笑小,小者不企;而性命不安者,理未之闻也。
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
〔注〕审自得也。〔疏〕举,皆也。劝,励勉也。沮,怨丧也。荣子率性怀道,警然超俗,假令世皆誉赞,亦不增其劝奖,率土非毁,亦不加其沮丧,审自得也。
定乎内外之分,
〔注〕内我而外物。
〔疏〕荣子知内既非我,外亦非物,内外双遣,物我两忘,故於内外之分定而不武也。
辩乎荣辱之境,
〔注〕荣己而辱人。
〔疏〕忘劝沮於非誉,混穷通於荣辱,故能反照明乎心智,玄鉴辫於物境,不复内我而外物,荣己而辱人也。
斯已矣。
〔注〕亦不能复过此。
〔疏〕斯,此也。已,止也,宋荣智德止尽於斯也?
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。
〔注〕足於身,故问於世也。
〔疏〕数数,犹汲汲也。宋荣率性虚淡,任理直前,未尝运智推求,役心为道,柄身物外,故不汲汲然者也。虽然,犹有未树也。〔注〕唯能自是耳,未能无所不可也。〔疏〕树,立也。荣子拾有证无,溺在偏滞,故於无待之心,未立逍遥之趣,智尚亏也。
夫列子御风而行,泠然善也。
〔注〕泠然,轻妙之貌。
〔疏〕姓列,名御寇,郑人也。与郑绣公同时,师於壶丘子林,着书八卷。得风仙之道,乘风游,#22泠然轻举,所以称善也。
旬有五日而后反。
〔注〕苟有待焉,则虽御风而行,不能以一时而周也。
〔疏〕旬,十日也。既得风仙,游行天下,每经一十五日回反归家,未能无所不乘,故不可一时用#23也。
彼於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
〔注〕自然御风行耳,非数数然求之也。
〔疏〕致,得也。彼列御寇得於风仙之福者,盖由炎冻无心,虚怀任运,非关役情取拾,汲汲求之。欲明为道之要,要在忘心,若运役智虑,去之远矣。
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。
〔注〕非风则不得行,斯铃有待也,唯无所不乘者无待耳。
〔疏〕乘风轻举,虽免步行,非风不进,犹有须待。自宰官已下及宋荣、御寇,历举智德优劣不同,既未洞忘,咸归有待。唯当顺万物之性,游变化之涂,而能无所不成者,方尽逍遥之妙致者也。
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元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。
〔注〕天地者,万物之总名也。天地以万物为体,而万物又以自然为正,自然者,不为而自然者也。故大鹏之能高,斥鹊之能下,桩木之能长,朝菌之能短,几此皆自然之所能,非为之所能也。不为而自能,所以为正也。故乘天地之正者,即是顺万物之性也;御六气之辫者,即是游变化之涂也;如斯以往,则何往而有穷哉。所遇斯乘,又将恶乎待哉。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。苟有待焉,则虽列子之轻妙,犹不能以无风而行,故叉得其所待,然后逍遥耳,而况大鹏乎。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,为能无待而常通,岂#24自通而已哉。又顺有待者,使不失其所待,所待不失,则同於大通矣。故有待无待,吾所不能齐也;至於各安其性,天机自张,受而不知,则吾所不能殊也。夫元待犹不足以殊有待,况有待者之巨细乎。
〔疏〕天地者,万物之总名。万物者,自然之别称。六气者,季颐云:平旦朝霞,日午正阳,日入飞泉,夜半沆湿也#25,天地二气为六气也。又杜预云:六气者,阴阳风雨晦明也。又支道林云:六气,天地四时也,辫者,变也。恶乎,待#26於何也。言无待圣人,虚怀体道,故能乘两仪之正理,顺万物之自然,御六气以逍遥,混群灵以变化。苟元物而不顺,亦何往而不通哉。明朝彻於元穷,将於何而有待者也。
故曰,至人无己,
〔注〕无己,故顺物,顺物而至#27矣。神人元功,
〔注〕夫物未尝有谢生於自然者,而叉欣赖於针石,故理至则迸灭矣。今顺而不助,与至理为一,故元功。
圣人元名。
[注〕圣人者,物得性之名耳,未足以名其所以得也。
〔疏〕至言其体,神言其用,圣言其名。故就体语至,就用语神,就名语圣,其实一也。诣於灵极,故谓之至,阴阳不测,故谓之神;正名百物,故谓之圣也。一人之上,其有此三,欲显功用名殊,故有三人之别。此三人者,则是前文乘天地之正、御六气之辫人也。欲结此人元待之德,彰其体用,反言故日耳。
尧让天下於许由,
〔疏〕尧者,帝誉之子,姓伊祁,字放助,母庆都,誉感赤龙而生,身长一丈,兑上而丰下,眉有八彩,足履翼星,有圣德。年十五,对唐侯,二十一,代兄登帝位,都平阳,号曰陶唐。在位七十二年,乃授舜。年百二十八岁崩,葬於阳城,谧日尧。依谧法,翼善传圣曰尧,言其有传舜之功也。许由,隐者也,姓许,名由,字仲武,颖川阳城人也。隐於箕山,师於啮缺,依山而食,就河而饮。尧知其贤,让以帝位。许由闻之,乃临河洗耳。巢父饮犊,牵而避之,曰:恶吾水也。死后,尧封其墓,镒日箕公,即尧之师也。
曰:日月出矣,而燸火不息,其於光也,不亦难乎。时而降矣,而犹浸灌,其於泽也,不亦劳乎。
〔疏〕娇火,犹炬火也,亦小火也。神农时十五日一雨,谓之时雨也。且以日月照烛,诅假炬火之光;时雨滂池,元劳浸灌之泽。尧既摇谦克让,退己进人,所以致此之辞,盛推仲武也。
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犹尸之,吾自视缺然。请致天下。
〔疏〕治,正也。尸,主也。致,与也。尧既师於许由,故谓之为夫子。若仲武立为天子,宇内铃致太平,而我犹为物主,自视缺然不足,请将帝位让与贤人。
许由曰: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。
〔注〕夫能令天下治,不治天下者也。故尧以不治治之,非治之而治者也。今许由方明既治,则无所代之。而治实由尧,故有子治之言,宜忘言陕寻其所况。而或者遂云:治之而治者,尧也;不治而尧得以治者,许由也。斯失之远矣。夫治之由乎不治,为之出乎元为也,取於尧而足,岂借之许由哉。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,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於当涂#28者。自铃於有为之域而不反者,斯之由也。
〔疏〕治,谓理也。既,尽也。言尧治天下,久以升平,四海八荒,尽皆清谧,何劳让我,过#29辞费。然睹庄文则贬尧而推许,寻郭注乃劣许而优尧者,何耶?欲明放勋大圣,仲武大贤,贤圣二涂,相去远矣。故尧负康汾阳而丧天下,许由不夷其俗乎#30独立高山,圆照偏溺,断可知矣。是以庄子援禅让之迸,故有娇火之谈;郭生察元待之心,更致不治之说。可谓探微索隐,了文合义,宜寻其旨况,元所稍嫌也。
而我犹代子,吾将为名乎?名者,实之宾也。吾将为宾乎?
〔注〕夫自任者,对物而顺物者与物元对,故尧元对於天下,而许由与稷契为匹矣。何以言其然邪?夫与物冥者,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。是以元心玄应,唯感之从,泛乎若不系之舟,东西之非己也,故元行而不与百姓共者,亦元往而不为天下之君矣。以此为君,若天之自高,实君之德也。若独亢然立乎高山之顶,非夫人有情於自守,守一家之偏尚,何得专此。此故俗中之一物,而为尧之外臣耳。若以外臣待乎内主,斯有为君之名而元任君之实也。
〔疏〕许由偃赛箕山,逍遥颖水,擅躁荣利,厌秽声名。而尧殷勤玫请,犹希代己,许由若高九五,将为万乘之名。然实以生名,名从实起,实则是内是主,名便是外是宾。拾主取宾,丧内求外,既非隐者所尚,故云吾将为宾也。
鹪鹧巢於深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
〔注〕性各有极,苟足其极,则余天下之财也。
〔疏〕鹪鹌,巧妇乌也,一令工雀,一名女匠,亦名桃虫,好深处而巧为巢也。偃鼠,形大小如牛,亦黑色,獐脚,脚有三甲,耳似象耳,尾端白,好入河饮水。而乌巢一枝之外,不假茂林;兽饮满腹之余,无劳浩汗。况许由安兹蓬华,不顾金闱,乐彼蔬食,诅劳玉食也。
归休乎君,予元所用天下为。
〔注〕均之无用,而尧独有之。明夫怀豁者无方,故天下乐推而不厌。
〔疏〕予,我也。许由寡欲清康,不受尧让,故谓尧云:君宜速还黄屋,归反紫微,禅让之辞,宜其休息。四海之尊,於我元用,九五之贵,予何用为。
庖人虽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
〔注〕庖人尸祝,各安其所司;乌兽万物,各足於所受;帝尧许由,各静其所遇;此乃天下之至实也。各得其实,又何所为乎哉?自得而已矣。故尧许之行#31虽异,其於逍遥一也。
〔疏〕庖人,谓掌庖厨之人,则今之太官供膳是也。尸者,太庙中神主也;祝者,则今太常太祝是也;执祭版对尸而祝之,故谓之尸祝也。樽,酒器也。俎,肉器也。而庖人尸祝者,各有司存。假令膳夫懈怠,不肯治庖,尸祝之人,终不越局滥职,弃於樽俎而代之宰烹;亦犹帝尧禅让,不治天下,许由亦不去彼山林,就兹帝位;故《注》云:帝尧许由各静於所已。
肩吾问於连叔曰:吾闻言於接舆,
〔疏〕肩吾连叔,并古之怀道人也。接舆者,姓陆,名通,字接舆,楚之贤人隐者也,与孔子同时。而佯狂不仕,常以躬耕为务,楚王知其贤,聘以黄金百镒,车驷二乘,并不受。於是夫负妻戴,以游山海,莫知所终。肩吾闻接舆之言过无准的,故问连叔,询其义旨。而言吾闻言於接舆者,闻接舆之言也。庄生寄三贤以明尧之一圣,所闻之状具列於下文也。
大而元当,往而不反,吾惊怖其言,犹河汉而元极也。
〔疏〕所闻接舆之言,怖#32弘而元的当,一往而陈梗栗,曾无反覆可寻。吾窃闻之,惊疑怖恐,犹如上天河汉,迢递清高,寻其源流,略元穷极也。
大有径庭,不近人情焉。
〔疏〕径庭,犹过差,亦是直往不顾之貌也。谓接舆之言,不偶於俗,多有过差,不附世情,故大言不合於理耳也。
连叔曰:其言谓何哉?
〔疏〕陆通之说其若何?此则反质肩吾所闻意谓。
曰: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肤若冰雪,绰#33约若处子。
〔注〕此皆寄言耳。夫神人即今所谓圣人也。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,然其心元异於山林之中,世岂识之哉。徒见其戴黄屋,佩玉重,便谓足以缨绋#34其心矣;见其历山川,同民事,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;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。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,将明世所元由识,故乃托之於绝垠之外而推之於视听之表耳。处子者?不以外伤内。
〔疏〕藐,远也。《山海经》云:姑射山在寰海之外,有神圣之人,戢机应物。时须揖让,即为尧舜;时须干戈,即为汤武。绰约,柔弱也。处子,未嫁女也。言圣人动寂相应一则空有并照,虽居廊庙,元异山林,和光同尘,在染不染。冰雪取其洁冷,绰约譬以柔和,处子不为物伤,姑射语其绝远。此明尧之盛德,窈冥玄妙,故托之绝垠之外,推之视听之表。斯盖寓言耳,亦何铃有姑射之实乎,宜忘言以寻其所况。此即肩吾迷己昔闻以答连叔之辞者也。
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。
〔注〕俱食五谷而独为神人,明神人者非五谷所为,而特禀自然之妙气。
〔疏〕五谷者,黍稷麻菽麦也。言神圣之人,降生应物,挺淳粹之精灵,禀阴阳之秀气。虽顺物以资待,非五谷之所为,托风露以清虚,岂四时之能变也。
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
〔疏〕智照灵通,元心顺物,故曰乘云气。不疾而速,变现元常,故日御飞龙。寄生万物之上而神超六合之表,故曰进乎四海之外也。
其神凝,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
〔注〕夫体神居灵而穷理极妙者,虽静默闲堂之裹,而玄同四海之表,故乘两仪而御六气,同人群而骊万物。苟元物而不顺,则浮云斯乘矣;元形而不载,则飞龙斯御矣。遗身而自得,虽淡然而不待,坐忘行忘,忘而为之,故行若曳桔木,止若聚死灰,是以云其神凝也。其神凝,则不凝者自得矣。世皆齐其所见而断之,岂尝信此哉。
〔疏〕凝,静也。疵疠,疾病也。五谷熟,谓有年也。圣人形同桔木,心若死灰,本迸一时,动寂俱妙,凝照港通,虚怀利物。遂使四时顺序,五谷丰登,人元灾害,物元夭枉。圣人之处世,有此功能,肩吾未悟至言,谓为狂而不信。
连叔曰:然。瞽者元以与乎文章之观,聋者元以与乎钟鼓之声。岂唯形骸有聋盲#35哉?夫知亦有之。
〔注〕不知至言之极妙,而以为狂而不信,此知之聋盲哉。
〔疏〕瞽者,谓眼无吠缝,冥冥如鼓皮也。聋者,耳病也。盲者,眼根败也。夫目视耳听,盖有物之常情也,既瞽既聋,不可示之以声色也。亦犹至言妙道,唯悬解者能知。愚惑之徒,终身未悟,良由智障盲合,不能照察,岂唯形质独有之耶。是以闻接舆之言,谓为狂而不信。自此已下,是连叔答肩吾之辞也。
是其言也,犹时女也。
〔注〕谓此接舆之所言者,自然为物所求,但知之聋盲者谓无此理。
〔疏〕是者,指斥之言也。时女,少年处室之女也。指此接舆之言,犹如窈窕之女,绰约凝洁,为君子所求,但智之聋盲言谓无此理也。
之人也,之德也。将旁砖万物以为一,世薪乎乱,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。
〔注〕夫圣人之心,极两仪之至会,穷万物之妙数9故能体化合变,元往不可,旁砖万物,元物不然。世以乱故求我,我无心也。我苟元心,亦何为不应世哉。然则体玄而极妙者,其所以会通万物之性,而陶铸天下之化,以成尧舜之名者,常以不为为之耳。熟弊弊焉劳神苦思,以事为事,然后能乎。
〔疏〕之是语助,亦叹美也。旁砖,犹混同也。斩,求也。孰,谁也。之人者,叹尧是圣人;之德者,欺尧之盛德也。言圣人德合二仪,道齐群品,混同万物,制驭百灵。世道荒淫,苍生离乱,故求大圣君临安抚。而虚舟悬镜,应感元心,谁肯劳形弊智,经营区宇,以事为事,然后能事。故《老子》云为元为,事元事,又云取天下常以元事,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也。
之人也,物莫之伤,
〔注〕夫安於所伤,则伤不能伤;伤不能伤,而物亦不伤之也。
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热。
〔注〕元往而不安,则所在皆适,死生元变於己,况溺热之间哉。故至人之不婴乎祸难,非避之也,推理直前而自然与吉会。
〔疏〕稽,至也。夫达於生死,则元死元生;宜於水火,则不溺不热。假令阳九流金之灾,百六滔天之祸,纷纭自彼,於我何为。故《郭注》云,死生元变於己,何况溺热之闲也哉。
是其尘垢枇糠,将犹陶铸尧舜者也,孰肯以物为事。
〔注〕尧舜者,世事之名耳;为名者非名也。故夫尧舜者,岂直尧舜而已?哉?,爻有神人之实焉。今所称尧舜者,徒名其尘垢枇糠耳。
〔疏〕散为尘,腻为垢,谷不熟为枇,谷皮曰糠,皆猥物也。镕金曰铸,范土曰陶。镒法,翼善传圣曰尧,化圣盛明曰舜。夫尧至本#36,妙绝形名,混进同尘,物甘其德,故立名镒以彰圣体。然名者粗法,不异枇糠;镒者世事,何殊尘垢。既而矫馅佞妄,将彼尘垢锻铸为尧,用此枇糠涎值作舜。岂知妙体胡可言耶。是以谁肯以物为事者也。
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,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。
〔疏〕此起譬也。资,货也。越国逼近江湖,断发文身,以避蛟龙之难也。章甫,冠名也。故孔子生於鲁,衣缝掖;长於宋,冠章甫。而宋实微子之裔,越乃太伯之苗,二#37国贸迁往来,乃以章甫为货。且章甫本充首饰,爻须云变承冠,越人断发文身,资货便成元用。亦如荣华本犹滞着,富贵起自骄矜。尧既体道洞忘,故能元用天下。故《郭注》云,夫尧之元所用天下为,亦犹越人元所用章甫耳。
尧治天下之民,平海内之政,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阳,官然丧其天下焉。
〔注〕夫尧之元用天下为,亦犹越人之元所用章甫耳。然遗天下者,固天下之所宗。天下虽宗尧,而尧未尝有天下也,故盲然丧之,而尝游心於绝冥之境,虽寄坐万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遥也。四子者盖寄言,以明尧之不一於尧耳。夫尧实冥矣,其迸则尧也。自进观冥,内外异域,未足怪也。世徒见浇之为尧,岂识其冥哉。'故将求四子於海外而据尧於所见,因谓与物同波者,失其所以逍遥也。然未知至远之述#38顺者更近,而至高之所会者反下也。若乃厉然以独高为至而不夷乎俗累,斯山谷之士,非元待者也,奚足以语至极而游元穷哉。
〔疏〕治,言缉理;政言风教。此合喻也。汾水出自太原,西入于河。水北曰阳,则今之晋州平阳县,在汾水北,昔尧都也。宝然者寂寥,是深远之名。丧之言忘,是遣荡之义。而四子者,四德也:一本,二述,三非本非进,四非非本进也。言尧反照心源,洞见道境,超兹四句,故言往见四子也。夫圣人无心,有感斯应,故能缉理万邦,和平九土。虽复凝神四子,端拱而坐汾阳,统御万机,宝然而丧天下。斯盖即本即迸,即体即用,空有双照,动寂一时。是以姑射不异汾阳,山林岂殊黄屋。世人齐其所见,曷尝信此耶。而马彪将四子为啮缺,便未达於远理;刘璋推汾水於射山,更迷惑於近事。今所解释,稍异於斯。故《郭注》云,四子者盖寄言,明尧之不一於尧耳,世徒见尧之迸,岂识其真#39哉。
惠子谓庄子曰:魏王贻我大瓠之种,
〔疏〕姓惠,名施,宋人也。为梁国相。谓,语也。贻,遗也。瓠,匏之类也。魏王,即梁惠王也。昔居安邑,国号为魏,后为强秦所逼,徙於大梁,复改为梁;僭号称王也。惠子所以起此大匏之譬,以讥庄子之书,虽复词旨恢弘,而不切机务,故致此词而更相激发者也。
我树之成而实五石,以盛水浆,其坚不能自举也。
〔疏〕树者,艺植之谓也。实者,子也。惠施既得瓠种,艺之成就,生子甚大,容受五石,仍持此瓠以盛水浆,虚脆不坚,故不能自胜举也。
剖之以为瓢,则瓠落无所容。非不旸然大也,吾为其无用而拮之。
〔疏〕剖,分割之也。瓢,勺也。瓠落,平浅也。旸然,虚大也。掊,打破也。用而盛水,虚脆不能自胜;分剖为瓢,平浅不容易多物。众谓元用,打破弃之。刺庄子之言,不救时要,有同此言,应须屏削也。
庄子曰:夫子固拙於用大矣。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,世世以拼僻统为事。
〔注〕其药能令手不拘坼,故常漂絮於水中也。
〔疏〕洪,浮;游,漂也。恍,絮也。世世,年也。宋人隆冬涉水,漂絮以《作牵离,手指生疮,拘坼有同龟背。故世世相承,家传此药,令其手不拘坼,常得漂絮水中,保斯事业,永元亏替。又云:僻,办也。统,缅也。谓之#40缅於水中办#41也。
客闻之,请买其方#42百金。
〔疏〕金方一寸重一斤为一金也。他国进客,偶尔闻之,请买手疮一卫,遂费百金之价者也。
聚族而谋曰:我世世为拼僻统,不过数金;今一朝而斋技百金,请与之。
〔疏〕常,卖也。估价既高,聚族谋议。世世洪游,为利盖寡,一朝卖卫,资货极多。异口同音,佥曰请与。
客得之,以说昊王。越有难,昊王使之将,冬与越人水战,大败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
〔疏〕昊越北邻,地带江海,丘戈相接,秘用鲈船,战士隆冬,手多拘坼。而客素禀雄才,天生容智,既得方衍,遂说吴王。越国兵难侵吴,吴王使为将帅,赖此名药,而兵手不拘坼。旌旗才举,越人乱辙。获此大捷,默凯而旋,勋庸克着,砟之茆土。
能不龟手,一也;或以封,或不免於拼僻统,则所用之异也。
〔疏〕或,不定也。方药元工#43而用者有殊,故行客得之以封侯,宋人用之以洪僻,此则所用工拙之异。
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据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忧其瓠落元所容?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。
〔注〕蓬,非直达者也。此章言物各有宜,苟得其宜,安往而不逍遥也。
〔疏〕据者,绳络之也。樽者,漆之如酒樽,以绳结缚,用渡江湖,南人所谓腰舟者也。蓬,草名,拳曲不直也。夫,欺也。言大瓠浮泛江湖,可以舟船沦溺;至教兴行世境,可以济渡群迷。而惠生既有蓬心,未能直达玄理,故妄起拾击之譬,讥刺庄子之书。为用失宜,深可欺之。
惠子谓庄子曰:吾有大树,人谓之搏。
〔疏〕柠,拷漆之类,嗅之甚臭,恶木者也。世问名字,例皆虚假,相与嗅之,未知的当,故言人谓之柠也。
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,立之涂,匠者不顾。
〔疏〕拥肿,盘痪也。卷曲,不端直也。规圆而矩方。涂,道也。柠拷之树,不村之木,根本拥肿,枝干孪卷,绳墨不加,方圆元取,立之行路之旁,匠人曾不顾昤也。
今子之言,大而元用,众所同去也。
〔疏〕树既拥肿不村,匠人不顾;言述迂诞元用,众所不归。此合喻者也。
庄子曰:子独不见狸狂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东西跳梁,不避高下;中於机辟,死於罔罟。
〔疏〕牲,野猫也。跳梁,犹走踯也,辟,法,谓机关之类也。罔罟,置众也。子独不狸狄捕鼠之状乎?卑伏其身,伺侯傲慢之鼠,东西跳踯,不避高下之地;而中於机关之法,身死罔罟之中,皆以利惑其小,不谋大故也。亦犹擎跪曲奉,执持圣边,伪情矫性,以要时利,前虽遂意,后叉危亡,而商鞅、苏、张,即是其事。此何异乎捕鼠狸狄死於罔罟也。
今夫厘牛,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
〔疏〕滦牛,犹腌牛也,出西南夷。其形甚大,山中远望,如天际之云。薮泽之中,逍遥养性,跳梁投鼠,不及野狸。亦犹庄子之言,不狎流俗,可以理国治身,且长且久者也。
今子有大树,患其元用,何不树之於元何有之乡,广莫之野,
〔疏〕元何有,犹元有也。莫,元也。谓宽旷元人之处,不问何物,悉皆元有,故曰元何有之乡也。
彷徨乎元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其下。
〔疏〕彷徨,纵任之名;逍遥,自得之称;亦是异言一致,互有文耳。不材之木,枝叶茂盛,婆娑荫映,蔽日来风,故行李经过,徘徊憩息,徙倚顾步,寝外其下。亦犹庄子之言,元为虚淡,可以逍遥适性,荫庇苍生也。
不夭斤斧,物元害者,元所可用,安所困苦#44哉。
〔注〕夫小大之物,苟失其极,则利害之理均;用得其所,则物皆逍遥也。
〔疏〕拥肿不村,拳曲元取,匠人不顾,斤斧元加,夭折之灾,何从而至,故得终其天年,尽其生理。元用之用,何所困苦哉。亦犹庄子之言,乖俗会道,可以摄卫,可以全真,既不夭枉於世涂,诅肯困苦於生分也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一竟
#1郭庆落《庄子集释》引文“之”下有“耳”字。
#2郭庆藩《庄子集释》引文“有”作“盖”。
#3郭庆藩引“徘”作“俳”。
#4《阙误》引文如海本一亦一作“则”。
#5《阙误》“则”作“而”。
#6原本作“上”,今依四库本、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意改正。
#7赵练议本无“矣”字。
#8郭庆藩引文“算”作“算”。
#9王孝鱼依《释文》及世德堂本改“主”为“生”。
#10四库本及郭庆藩引文“在”俱作“任”。
#11原作“之”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意改“之”作“开”。
#12“枪”字当依《释文》原本改,下并同。
#13王孝鱼依下疏文“小乌央起榆枋”一句之上补改“枋”字。
#14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当补“汉”字。
#15《阙误》引文本及江南旧本“枋”下有“而止”二字。
#16《阙误》引文如海本“果”作“颗”。
#17郭庆藩引文“备”作“借”。
#18王孝鱼认为“解”字当依下注文删。
#19郭庆藩引文“犬”作“大”。
#20“太山”赵本作“大山”,四库本作“泰山”。
#21“犹”字依郭庆藩引文及正文校补。
#22郭庆藩引文“游”下有“行”字。
#23郭庆藩引文“用”作一而周”二字。
#24依王叔岷说“自”上当补“独”字。
#25郭庆藩引文无“也”字,而“天”字上有“并”字。
#26郭庆藩引文“待”作“犹”。
#27四库本“至”作“王”。
#28依世德堂本、四库本补“当涂”二字。
#29郭庆藩引文“辞”上有“为”字。
#30郭庆藩引文“乎”作“而”。
#31“之行”二字赵本作“之地”,四库本作“天地”。
#32郭庆藩引文改“怖”作“恢”。
#33王孝鱼以《释文》及世德堂本校,改“绰”以“潭”。
#34郭庆藩引文“绋”作“绂”。
#35《阙误》引天台山方瀛观古藏本叫盲」作“瞽”。
#36郭庆藩引文改“本”作-圣”。
#37“二”字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改。
#38四库本〔述”作“所”。
#39王孝鱼依注文改“真”作“冥”。
#40郭庆藩引文“之”作“僻”。
#41郭庆藩引文“僻】作【故”。
#42《阙误》引江南古藏本“方”下有“以”字。
#43王孝鱼依下文在“而”上补“拙”字。
#44《阙误》引文如海本“困苦”作“穷困”。
齊物論
【原文】
南郭子綦隐机而坐,仰天而嘘,荅焉似丧其耦。颜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“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隐机者,非昔之隐机者也。”
子綦曰:“偃,不亦善乎,而问之也!今者吾丧我,汝知之乎?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,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!”
子游曰:“敢问其方。”
子綦曰:“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。是唯无作,作则万窍怒呺。而独不闻之翏翏乎?山林之畏隹,大木百围之窍穴,似鼻,似口,似耳,似枅,似圈,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;激者,者,叱者,吸者,叫者,譹者,宎者,咬者。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。泠风则小和,飘风则大和,厉风济则众窍为虚。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?”
子游曰:“地籁则众窍是已,人籁则比竹是已。敢问天籁。”
子綦曰:“夫天籁者,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,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!”
【译文】
南郭子綦靠着几案静坐,仰头朝天缓缓地呼吸,好像遗忘了自我存在一样。颜成子游侍立在跟前,问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呢?难道人的形体本来可以使它像枯槁的树木,而心神本来可以使它像死灰吗?您今天靠几静坐的神情,和往昔靠几静坐的神情不大相同啊。”
子綦说:“偃,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。今天我丢弃了以前的那个我,你知道这一点吗?你或许听说过人籁,但不一定听说过地籁;你或许听说过地籁,肯定没听说过天籁吧!”
子游说:“请问其中的道理。”
子綦说:“大地呼出的气,名字叫作风。这风不发作则已,一发作则万窍都怒号起来。你没有听过那长风呼啸的声音吗?山林高低险阻的地方,百围大树上的孔穴,有的像鼻孔,有的像嘴巴,有的像耳朵,有的像梁上的方孔,有的像牛栏猪圈,有的像舂臼,有的像深池,有的像浅塘;(这些孔窍发出声音)有的像湍水冲激的声音,有的像飞箭声,有的像叱咤的声音,有的像呼吸的声音,有的像叫喊的声音,有的像嚎哭的声音,有的像风吹深谷的声音,有的像哀叹的声音。前面的风呜呜地唱着,后面的风呼呼地和着。小风则相和的声音小,大风则相和的声音大。烈风停止后,则所有的孔窍都虚空无声了。你不见草木还在摇曳晃动吗?”
子游说:“地籁是众孔窍发出的声音,人籁是竹箫所吹出的声音。请问天籁是什么呢?”
子綦说:“风吹万种孔窍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,这些声音千差万别,乃是各种窍穴的自然状态造成的,既然各种不同的声音都是由其自身决定的,那么使其怒号发声的还有谁呢?”
【原文】
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,与接为抅,日以心斗。缦者,窖者,密者。小恐惴惴,大恐缦缦。其发若机栝,其司是非之谓也;其留如诅盟,其守胜之谓也;其杀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之所为之,不可使复之也;其厌也如缄,以言其老洫也;近死之心,莫使复阳也。喜怒哀乐,虑叹变慹,姚佚启态;乐出虚,蒸成菌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,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
【译文】
大智广博,小智偏狭。大言盛气凌人,小言争辩不休。他们睡觉时心神交错不宁,醒来后形体疲乏懒散。他们和外界接触纠缠不清,天天钩心斗角。有的散漫不经,有的用心难测,有的谨密不露声色。遇到小恐惧忧惧不安,遇到大恐惧惊魂失魄。他们发言好像放出利箭一般,这就是说在专心窥伺别人的是非来攻击。他们不发言时像赌咒发过盟誓一般,这就是在默默等待时机以守取胜。他们衰败时如秋冬的景物,这就是说他们在一天天消损。他们沉溺在自己的所作所为中,不可能恢复到原状了。他们心灵闭塞如受绳索捆缚着,这就是说他们老朽枯竭了。走向死亡道路的心灵,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机了。他们喜怒哀乐,忧虑感叹,反覆恐惧,轻浮躁动,放纵张狂,装模作态;像乐声从空虚的乐器中发出,又像地气蒸发长出菌类一样。这种情绪和心态日日夜夜在眼前更替出现,但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。算了吧,算了吧!一旦知道了这些产生的道理,也就懂得了它们所以发生的根由了吧!
【原文】
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所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可行已信;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。
百骸、九窍、六藏,赅而存焉,吾谁与为亲?汝皆说之乎?其有私焉?如是皆有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其递相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?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
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人谓之不死,奚益!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独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
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焉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是以无有为有。无有为有,虽有神禹,且不能知,吾独且奈何哉!
【译文】
没有它们(上述的种种情态)就没有我,没有我,它们也无从体现。它们和我是相近的,但不知道是由什么东西主使的。好像有真宰,而又找不着它的形迹。我们可从它的作用上得到凭信,虽然看不见它的形体,但它是真实存在而无形象的。
百骸、九窍、六脏,都完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上,我和哪个最亲近呢?你都一样喜欢它们吗?还是有所偏爱呢?如果是同等看待它们,那么把它们当成臣妾吗?那臣妾之间就谁也不能统治谁吗?还是它们轮换着做君臣呢?或许有真宰存在着呢。无论是否求得真宰的实情,对它本身都是没有损减的。
人一旦禀受成形体,形体就一直存在着等待耗尽为止。人们和外物接触,相互伤害和摩擦,驰骋追逐于其中,而不能停止,不是可悲的吗!终生劳碌奔忙而不见成功,疲惫困苦而不知究竟为了什么,可不是悲哀的吗!这样的人虽然不死,又有什么意思呢!人的形体逐渐消损,而心也跟它一样消损,这可不是莫大的悲哀吗?人生在世,固然就像这样昏昧吗?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昏昧,而别人也有不昏昧的呢?
如果人以自己的成见作为取法的标准,那么谁没有一个标准呢?何必一定要知道事物发展的更替变化之理的智人才有呢?愚人也同样有。如果说心中还没形成成见前就已经存有是非,这就如同是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了。这种说法是把没有看成有。如果把没有看成有,即便是神明的大禹,尚且不能弄清楚,我又有什么办法呢!
【原文】
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尝有言邪?其以为异于鷇音,亦有辩乎,其无辩乎?
道恶乎隐而有真伪?言恶乎隐而有是非?道恶乎往而不存?言恶乎存而不可?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。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则莫若以明。
【译文】
言论不像风的自然吹动,发言的人都有自己的言辞,他们所说的不能作为是非的标准。他们果真有自己的言论呢?还是未曾有过自己的言论呢?他们以为所言不同于刚出壳小鸟的叫声,到底有分别吗?还是没有分别呢?
道是如何被隐蔽而有了真伪呢?言论是如何被隐蔽而有了是非呢?道去了哪里而不存在呢?言论为何存而不可呢?道被小的成就隐蔽,言论被浮华之词隐蔽。所以有了儒墨各家的是非争辩,他们各以对方所否定的为是,各以对方所肯定的为非。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,则不如用明静之心去观照事物的本然。
【原文】
物无非彼,物无非是。自彼则不见,自是则知之。故曰:彼出于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方生之说也,虽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。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圣人不由,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
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。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是亦一无穷,非亦一无穷也。故曰:莫若以明。
【译文】
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是“彼”的,也没有不是“此”的。从彼方则看不见此方之是,从此方则知此方之是。所以说,彼方出自此方,此方也因着彼方。彼与此是相对共生的。即便如此,事物都是随生随灭,随灭随生;有被肯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否定,有被否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肯定。有是即有非,有非即有是,是与非皆因对方的相互关系而产生。所以圣人不走是非对立的路子,而观照于事物的本然,这也是顺应自然的道理。
“此”也是“彼”,“彼”也是“此”。彼有一个是非,此也有一个是非。果真有彼此之分别吗?果真无彼此之分别吗?彼与此没有对立面,就叫掌握了大道的枢要。合乎道枢才像入得圆环的中心,可以顺应无穷的变化。是的变化无穷尽,非的变化也无穷尽。所以说不如用明静之心去观照事物的本然。
【原文】
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。
可手可,不可手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。恶乎然?然于然。恶乎不然?不然于不然。恶乎可?可于可。恶乎不可?不可于不可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故为是举莛与楹,厉与西施,恢恑憰怪,道通为一。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毁也。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
唯达者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而寓诸庸;因是已。已而不知其然,谓之道。
劳神明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谓之朝三。何谓朝三?狙公赋芧曰:“朝三而暮四。”众狙皆怒。曰:“然则朝四而暮三。”众狙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,是之谓两行。
【译文】
用手指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,不如用不是手指的东西来说明手指不是手指;用一匹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,不如用不是白马的东西来说明白马不是马。(就大道通观之,)天地就是一指,万物就是一马。
可以是可以,不可以是不可以。道路是人们行走而形成的,事物的称谓是人们叫出来的。为什么是这样的呢?它原本是这样的,所以人们就认为是这样的。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?它原本不是这样的,所以人们就认为不是这样的。为什么是可以的呢?因为它原本就是可以的,所以人们就认为是可以的。为什么是不可以的呢?因为它原本就是不可以的,所以人们就认为是不可以的。事物本来有它是的地方,事物本来有它可的地方。没有什么事物不是,没有什么事物不可。所以就像草茎和房柱,丑陋的女子和美貌的西施,以及一切奇异古怪的东西,从道的观点来看都可以通而为一。事物有所分就有所成,有所成就有所毁。所以一切事物(从总体上来看)无所谓成与毁,都复归为一。
只有通达的人才知道万物通而为一的道理,因而不固执于自己的成见而寄寓于事物本身的自然规律。这就是顺应自然的道理。顺应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这叫作“道”。
(辩者们)损耗心神去求一致,而不知道万物本来就是相同的,这就是所谓“朝三”。什么叫作朝三呢?有个养猕猴的人分橡子给猕猴,说:“早上三升,晚上四升。”所有的猴子听了都很愤怒。他又说:“那么早上四升而晚上三升吧。”所有的猴子都高兴了。名与实都没有亏损而猕猴喜怒却因而不同,也是顺应猴子的心理作用罢了。所以,圣人调和是非之争而保持自然均衡,这就叫作物我两行(各得其所)。
【原文】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加矣。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与亏乎哉?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;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,几乎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唯其好之也,以异于彼;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若是而可谓成乎?虽我无成,亦可谓成矣。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物与我无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
【译文】
古时候的人,他们的智识达到了极高的境界。是怎样的极高境界呢?宇宙初始未形成万物时,认识到原始本无万物的存在,这种认识可谓深刻透彻极了,是智识的极高境界,不可以增加了。智识次一等的人,认为有万物存在,而未曾有分界限定。再次一等的人,认为事物有界限之别,而不曾有是非之别。是非之别明显了,道也因此有了亏损。道之所以有亏损,是因为偏爱产生的。天下的万事万物,果真有成和亏吗?果真无成与无亏吗?有成和亏,犹如昭文的弹琴;无成和无亏,就像昭文的不弹琴。昭文弹琴,师旷持杖击节,惠施靠在梧桐树下与人雄辩,他们三人的才智,几乎都登峰造极了,所以他们一直从业到晚年。这三个人只是各自有自己的爱好,便想要以此炫异于别人,他们以自己的所好而想让别人明白了解。惠子不明白了解而非要让人明白了解,所以终身迷于“坚白论”的偏蔽。而昭文的儿子又终身从事昭文的弹琴事业,以致终身没有什么成就。像这样可以说有成就吗?那么即使是我,也算是有成就了。如果像这样不算有成就,那么万物与我都无所成就。所以迷乱人心的炫耀,是圣人所要摒弃的。所以圣人不用个人的才技辩说夸示于人,而是寄寓在事物的自然规律中,这就叫作“以明”。
【原文】
今且有言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?类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
虽然,请尝言之。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今我则已有谓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,其果无谓乎?
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,而大山为小;莫寿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。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!故自无适有,以至于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!无适焉,因是已。
现在在这里说一些话,不知这些话与其他人的是属于同一类呢,还是不属于同一类?同类与不同类,既然发了言都算是一类了,那么与其他人就没有什么分别了。
既然如此,请让我试着说说。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,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,还有它未曾开始的那未曾开始的开始。宇宙万物的初始有它的“有”,有它的“无”,有它的未曾有“无”的“无”,还有它的未曾有的那未曾有的“无”。一下子产生了“有”和“无”,然而不知道这个“有”“无”果真是不是“有”和“无”。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话,但不知道我所说的果真是说了呢?还是没有说呢?
天下没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东西,而泰山却是小的。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,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却是短命的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同为一体。既然已经合为一体了,那还需要言论吗?既然已经说了合为一体,怎能说没有言论呢?万物一体加上我所发的言论就成了“二”,“二”再加上“一”就成了“三”。由此推算下去,精于计算的人也不能得出最后的数目,何况一般人呢?所以,从“无”到“有”,已经推至三,更何况从“有”到“有”呢!不必再推算下去了,顺应自然就是了。
【原文】
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为是而有畛也,请言其畛:有左有右,有伦有义,有分有辩,有竞有争,此之谓八德。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。春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曰:何也?圣人怀之,众人辩之以相示也。故曰: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
夫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嗛,大勇不忮。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仁常而不周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无弃而几向方矣。
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谓天府。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。
【译文】
道不曾有过界限,言论原本是没有固定的标准,为了争一个“是”字而妄加了种种界限。请让我说说这些界限。如有左,有右,有伦序,有等级,有分别,有论辩,有竞辩,有争持,这是世俗所谓的八种才能。天地以外的事,圣人是存而不论的;天地以内的事,圣人只论述而不评议。一切古史中先王治世的记载,圣人只评议而不争辩。故天下的事理有分别,就有不分别;有辩论,就有不辩论。这是为什么呢?圣人胸怀若谷,不去争辩,众人则争辩不休而竞相夸示。所以说:凡是争辩,就有看不见的地方。
大道是不可称谓的,大辩是不用言辞的,大仁是没有偏爱的,大廉是不谦逊的,大勇是不伤害人的。道一旦昭明了就不是道,言语争辩就有所不及,仁常固定在一方就不能周全,廉若露了行迹就不可信,勇有伤害到人就不能成为勇。这五者遵行不弃就几乎近于道了。
故一个人能止于他所不知的领域,就是极点了。谁知道不用言辞的辩论,不用称说的道呢?假若有谁能知道,他就能称为天然的府库。往里面注入多少也不会溢满,取出多少也不会枯竭,而且不知道它来自何处,这就叫作潜藏不露的光明。
【原文】
故昔者尧问于舜曰:“我欲伐宗、脍、胥敖,南面而不释然。其故何也?”
舜曰:“夫三子者,犹存乎蓬艾之间。若不释然,何哉?昔者十日并出,万物皆照,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!”
【译文】
从前尧问舜说:“我想讨伐宗、脍、胥敖这三个小国,临朝时总感到心里不安,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
舜说:“这三个小国的君主,犹如生存在蓬蒿艾草中间一样。你还心绪不安,为什么呢?从前十个太阳一起出来,普照万物,何况道德的光芒更胜于太阳的光芒呢!”
【原文】
啮缺问乎王倪曰:“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”
曰:“吾恶乎知之!”
“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”
曰:“吾恶乎知之!”
“然则物无知邪?”
曰:“吾恶乎知之!虽然,尝试言之。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?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尝试问乎汝:民湿寝则腰疾偏死,然乎哉?木处则惴栗恂惧,猨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处?民食刍豢,麋鹿食荐,蝍蛆甘带,鸱鸦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猿猵狙以为雌,麋与鹿交,与鱼游。毛嫱、西施,人之所美也;鱼见之深入,鸟见之高飞,麋鹿见之决骤。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观之,仁义之端,是非之塗,樊然淆乱,吾恶能知其辩!”
啮缺曰:“子不知利害,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”
王倪曰:“至人神矣!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沍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而不能伤,飘风振海而不能惊。若然者,乘云气,骑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死生无变于己,而况利害之端乎!”
【译文】
啮缺问王倪说:“你知道万物有共同的标准吗?”
王倪说:“我怎么知道呢!”
“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物吗?”
“我怎么知道呢!”
“那么万物就无法知道了吗?”
王倪说:“我怎么知道呢!即便如此,我还是试着说说:怎么知道我所说的‘知道’不是‘不知道’呢?怎么知道我所说的‘不知道’不是‘知道’呢?且让我问问你: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生疾病而半身不遂,泥鳅会这样吗?人在高树上就会惊怕不安,猿猴会这样吗?这三者谁知道住在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适的呢?人吃家畜的肉,麋鹿吃草,蜈蚣爱吃蛇,猫头鹰和乌鸦喜欢吃老鼠,这四者谁知道吃什么东西才是最美味的呢?雌猿和猵狙成为配偶,麋与鹿交配,泥鳅和鱼交尾。毛嫱、西施,人们认为是最美的女子;但鱼见了她们会潜入水底,鸟见了她们会飞向高空,麋鹿见了她们会疾速奔跑;这四者谁知道什么美色才是天下真正的美色呢?依我看来,仁义的端倪,是非的途径,纷然错乱,我怎么能知道它们之间的分别呢?”
啮缺说:“你不知道利与害,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利与害吗?”
王倪说:“至人神妙极了!山泽燃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,黄河和汉水都封冻了而不能使他感到冷,疾雷震裂了山岳而不能使他身体受到伤残,狂风掀起海浪而不能使他感到震惊。像这样的至人,乘着云雾,骑着日月,而遨游于四海之外。生和死的变化都不能影响到他,何况利害这类事呢!”
【原文】
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:“吾闻诸夫子:‘圣人不从事于务,不就利,不违害,不喜求,不缘道;无谓有谓,有谓无谓,而游乎尘垢之外。’夫子以为孟浪之言,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?”
长梧子曰:“是黄帝之所听荧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且汝亦大早计,见卵而求时夜,见弹而求鸮炙。
“予尝为女妄言之,女以妄听之奚?旁日月,挟宇宙,为其吻合,置其滑涽,以隶相尊。众人役役,圣人愚芚,参万岁而一成纯。万物尽然,而以是相蕴。
“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!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!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,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;及其至于王所,与王同筐床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!
“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。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君乎,牧乎,固哉!丘也与女,皆梦也;予谓女梦,亦梦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”
【译文】
瞿鹊子问长梧子说:“我听孔夫子说过:‘圣人不去做尘世间的事情,不谋利益,不逃避危害,不喜追求,不拘泥于道。没有说等于说了,说了又等于没有说,而心神遨游于尘世之外。’孔夫子认为这些是轻率不当的言论,而我认为是通往美妙大道的途径。您认为怎么样呢?”
长梧子说:“这些话黄帝听了都疑惑不解,孔丘又怎么能理解呢?而且你也太求之过急了,就像见到鸡蛋就想得到报晓的鸡,见到弹丸就想烤吃鸮鸟肉。
“我姑且对你说说,你也姑且听听,怎么样?圣人同日月并明,怀抱着宇宙,与天地万物混为一体,任其淆乱纷杂而不顾,把世俗上的尊贵卑贱看作是一样的。众人忙忙碌碌,圣人则大智若愚,糅合古今事物为一体却精纯不杂。万物都是如此,而互相蕴含着归于精纯浑朴之中。
“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!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自幼流浪在外而不知归家那样呢!丽姬是艾地戍守封疆人的女儿。晋国刚得到她的时候,哭得泪水湿透了衣襟;等她到了晋国的王宫,与国君同睡一床,同食美味的肉食,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。我怎么能知道死了的人不后悔当初的贪生呢!
“梦中饮酒作乐的人,早上醒来或许会遇到不如意的事而哭泣;梦中哭泣的人,早上醒来后或许去打猎为欢。当人在梦中,不知道是在做梦。有时在梦中又做着梦,醒后才知道是做梦。只有彻底觉醒了的人才知道人生犹如一场大梦。而愚昧的人自以为清醒,显出明察的样子,似乎什么都知道。什么国君呀、臣仆呀,孔丘真是固执浅陋极了!孔丘和你,都在做梦;我说你在做梦,也是在做梦。这些言论,可以称作奇谈怪论。万年以后遇到一位大圣人,能了然这些道理,如同早晚遇着的一样。”
【原文】
“既使我与若辩矣,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?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,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我与若不能相知也,则人固受黮暗,吾谁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与若同矣,恶能正之!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?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!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?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!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?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!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”
【译文】
“假使我与你辩论,你胜了我,我没有胜你,你就果然对吗,我就果然错吗?我胜了你,你没有胜我,我就果然对吗,而你就果然错吗?这是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对,有一人错呢?还是我们两人都对,或者都错呢?我和你都不知道,而他人本来都有偏见。我让谁来评判是非呢?如果请与你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,既然他和你观点相同,怎么评判呢?如果请与我观点相同的人来评判,既然他和我的观点相同,怎么评判呢?如果让不同于我和你的观点的人来评判,既然观点不同于我和你,怎么能评判呢?如果让观点与我和你相同的人评判,既然他的观点与我和你相同了,怎么能评判呢?那么我和你及他人都不能评判谁是谁非了,还等待谁来评判呢?”
【原文】
“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何谓和之以天倪?曰: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,亦无辩;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忘年忘义,振于无竟,故寓诸无竟。”
【译文】
“是是非非变化的声音是互相对立而成的,若要使它们不相对立,就要用自然之道来调和,顺应其自在的变化,以此享尽天年。什么叫作用自然之道来调和天地万物呢?‘是’也是‘不是’,‘然’也是‘不然’。‘是’若果真是‘是’,就和‘不是’有区别,这样也就不须辩论了;‘然’若果真是‘然’,就和‘不然’有区别,这样也就不须辩论了。忘掉生死年岁,忘掉是非仁义,遨游于无穷的境地,由此也就能寄寓于这无穷的境地。”
【原文】
罔两问景曰:“曩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,何其无特操与?”
景曰:“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吾待蛇蚹蜩翼邪?恶识所以然!恶识所以不然!”
【译文】
罔两问影子说:“刚才你行走,现在你停下;刚才你坐着,现在你起来,你怎么这样没有独立的操守呢?”
影子说:“我是有所待才这样吗?我所待的事物又有所待才这样的吗?我所待的就像蛇凭借腹下的鳞皮而行,蝉凭借翅膀而飞吗?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!怎能知道为什么不会这样!”
【原文】
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适志与!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胡蝶,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
【译文】
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,蝴蝶翩翩飞舞,自我感觉快意极了,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。忽然醒了,自己分明是僵直卧在床上的庄周。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呢,还是蝴蝶梦中化为庄周呢?庄周与蝴蝶,必定是有分别的。这种物我的转变就叫作“物化”。
齊物論(註)
〔注〕言其自生。
〔疏〕已,止也。推求日夜,前后难知,起心虞度,不如止息。又重推旦暮,覆察昏明,亦莫测其所由,固不知其端绪。欲明世问万法,虚妄不真,推求生死,即体皆寂。故《老经》云,迎之不见其首,随之而不见其后,理由若此。
非彼元我,非我元所取。是亦近矣,
〔注〕彼,自然也。自然生我,我自然生。故自然者,即我之自然,岂远之哉。
〔疏〕彼,自然也。取,禀受也。若非自然,谁能生我?若元有我,谁禀自然乎?然我则自然,自然则我,其理非远,故日是亦近矣。
而不知其所为使。
〔注〕几物云云,皆自尔耳,非相为使也,故任之而理自至矣。
〔疏〕言我禀受自然,其理已具。足行手捉,耳听目视,功能御用,各有司存。亭之毒之,非相为使,元劳措意,直置任之。
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朕。
〔注〕万物万情,趣舍不同,若有#20真宰使之然也。起索真宰之吠进,而亦终不得,则明物皆自然,元使物然也。
〔疏〕夫肢体不同,而御用各异,似有真性,竟元宰主。映进攸肇,从何而有?
可行己信,
〔注〕今夫行者,信己可得行也。
〔疏〕信己而用,可意而行,天机自张,率性而动,自济自足,岂假物哉。
而不见其形,
〔注〕不见所以得行之形。
〔疏〕物皆信己而行,不见信可行之貌者也。
有情而元形。
〔注〕情当其物,枚形不别见也。
〔疏〕有可行之情智,元信己之形质。
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。
〔注〕夫自是而非彼,彼我之常情也。故以我指喻彼指,则彼指於我指独为非指矣。此以指喻指之非指也。若复以彼指还喻我指,则我指於彼指复为非指矣。此以#28非指喻指之非指也。将明无是无非,莫若反覆相喻。反覆相喻,则彼之与我,既同於自是,又均於相非。均於相非,则天下无是,同於自是,则天下无非。何以明其然邪?是若果是,则天下不得复#29有非之者也。非若果非,亦#30不得复有是之者也。今是非无主,纷然骰乱,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於一致耳。仰观俯察,莫不皆然。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,故浩然大宁,而天地万物各当其分,同於自得,而无是无非也。
〔疏〕天地虽大,一指可以蔽之;万物虽多,一马可以理尽。何以知其然邪?今以彼我是非反覆相喻,则所是者非是,所非者非非。故知二仪万物,无是无非者也。
可乎可,
〔注〕可於已者,即谓之可。
不可乎不可。
〔注〕不可於己者,即谓之不可。
〔疏〕夫理无是非,而物有违顺,故顺其意者则谓之可,乖其情者则谓之不可。违顺既空,故知可不可皆妄也。
道行之而成,
〔注〕无不成也。
〔疏〕大道旷荡,亭毒含灵,周行万物,无不成就。故在可成於可,而不当於可;在不可成不可,亦不当於不可也。
物谓之而然。
〔注〕无不然也。
〔疏〕物情斯倒,不达违从,虚计是非,妄为然不。
恶乎然?然於然。恶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
〔疏〕心境两空,物我双幻,於何而有然法,遂执为然?於何不然为不然也?
物固有所然。物固有所可。
〔注〕各然其所然,各可其所可。
〔疏〕物情执滞,触境皆迷,必固为有然,必固谓有可,岂知可则不可,然则不然耶。
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
〔疏〕群品云云然,可其所见。皆然其所然,可其所可。
故为是举进与楹,厉与西施,恢恑橘怪,道通为一。
〔注〕夫筵横而楹纵,厉丑而西施好。所谓齐者,岂必齐形状,同规矩哉。故举纵横好丑,恢恑橘怪,各然其所然,各可其所可,则理虽万殊而性同得,故曰道通为一也。
[疏〕为是义故,略举八事以破之。筵,屋梁也。楹,舍柱也。病丑人也。西施,吴王美姬也。恢者,宽大之名。恑者,奇变之称。橘者,矫诈之心。怪者,妖异之物。夫纵横美恶,物见所以万殊;世情用之为倾侧#31。故有是非#32不可,迷执其分。今以玄道观之,本来无二,是以妍丑之状万殊,自得之情惟一,故曰道通为一也。
其分也,成也;
〔注〕夫物或此以为散,而彼以为成。
〔疏〕夫物或於此为散,於彼为成,欲明聚散无怛,不可定执。此则於不二之理更举论端者也。
其成也,毁也。
〔注〕我之所谓成而彼或谓之毁。
〔疏〕或於此为成,於彼为毁。物之涉用,有此不同,则散毛成毡,伐木为舍等也。
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
〔注〕夫成毁者,生於自见而不见彼也。故无成与毁,犹无是与非也。
〔疏〕夫成毁是非,生於偏滞者也。既成毁不定,是非无主,故无成毁,通而一之。
唯达者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而寓诸庸。
〔疏〕寓,寄也。庸,用也。唯当达道之夫,凝神玄鉴,故能去彼二偏,通而为一。为是义故,成功不处,用而忘用,寄用群才也。
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;
〔注〕夫达者无滞於一方,故忽然自忘,而寄当於自用。自用者,莫不条畅而自得也。
〔疏〕夫有夫至功而推功於物,驰驭亿兆而寄用群才者,其惟圣人乎。是以应感无心,灵通不滞,可谓冥真体道,得玄珠於赤水者也。
适得而几矣。
〔注〕几,尽也。至理尽於自得也。
〔疏〕几,尽也。夫得者,内不资於我,外不资於物,无思无为,绝学绝待,适尔而得,盖无所由,与理相应,故能尽妙也。
因是已。
〔注〕达者因而不作。
〔疏〕夫达之士,无作无心,故能因是非而无是非,循彼我而无彼我。我因循而已,岂措情哉。
已而不知其然,谓之道。
〔注〕夫达者之因是,岂知因为善而因之哉?不知所以因而自因耳,故谓之道也。
〔疏〕已而者,仍前生后之辞也。夫至人无心,有感斯应,譬彼明镜,方兹虚谷,因循万物,影响苍生,不知所以然,不知所以应,岂有情於臧否而系於利害者乎。以法因人,可谓自然之道也。
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,
〔疏〕夫玄道妙一,常湛以#33然,非由心智谋度而后不二。而愚者劳役神明邂逅言辩而求一者,与彼不一无一异矣,不足类#34也。不知至理,理自混同,岂俟措心,方称不二耶。
谓之朝三。
〔疏〕此#35起譬也。
何谓朝三?狙公赋芋,曰:朝三而暮四,众狙皆怒。曰:然则朝四而暮三,众狙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
〔注〕夫达者之於一,岂劳神哉?若劳神明於为一,不足赖也,与彼不一者无以异矣。亦同众狙之惑,因所好而自是也。
〔疏〕此解譬也。狙,欐猴也。赋,付与也。芋,橡子也,似栗而小也。《列子》曰:宋有养狙老翁,善解其意,戏狙曰:五伟与汝芋,朝三暮四,足乎?众狙皆起而怒。又曰:我与汝朝四而暮三,足乎?众狙皆伏而喜焉。朝三暮四,朝四暮三,其於七数,并皆是一。名既不亏,实亦无损,而一喜一怒,为用愚迷。此亦同其所好,自以为是。亦犹劳役心虑,辩饰言词,混同万物以为其一因以为一者,亦何异众狙之惑耶。
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,
〔注〕莫之偏任,故付之自均而止也。
〔疏〕天均者,自然均平之理也。夫达道圣人,虚怀不执,故能和是於无是,同非於无非,所以息智乎均平之乡,休心乎自然之境也。
是之谓两行。
〔注〕任天下之是非。
〔疏〕不离是非而得无是非,故谓之两行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二竟
#1赵谏议本无“解”字。
#2王孝鱼依上句例补“为”字。
#3四库本“寞”作“漠”,浙江书局本寂寞作宝莫。
#4赵本“无心而自得”作“无心自得”。
#5世德堂本,四库本门“二”作“一”。
#6浙江书局本“几”作“机”,下同。
#7世德堂本、四库本“有”均作“见”。
#8王孝鱼认为“人”字依注文当删。
#9原作“芳”依四库本及上下文改作“方”。
#10《阙误》引李氏本“参”作“飕”。
#11原作“异”,依四库本及上注文改作“众”。
#12原作“玲”,诸本皆作“泠”,故改正,下疏文“冷”均作“泠”。
#13世德堂本及卢校“刁刁”作“刀刀”,下注及疏文并同。
#14原作“珠”,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改作“殊”。
#15王孝鱼依下句例补“有取有舍”句。
#16原作“乘”,今依郭庆藩引文改作“乖”。
#17《阙误》引江南古藏本“洫”作“溢”。
#18郭庆藩引文改“则”作“耽”。
#19世德堂本“其”作“自”。
#20赵本“若有”作有“若”。
#21赵本“自”作“目”。
#22郭庆藩引文改“知”作“如”。
#23#24依宋本、世德堂本及四库本分别改“皆”为“比”,改“止”为“此”
#25郭庆藩引文“辩”下有“之”字。
#26王孝鱼依《渔父篇》改“求”作“裘”。
#27“柜要也”三字依四库本及上下文补。
#28“以”,原作“亦”,依宋本、四库本改。
#29“复”,原作“彼”,依宋本、四库本改。
#30王孝鱼认为当依焦汰本“亦”上补“则天下”。
#31郭庆藩引文“倾侧”作斗颠倒”。
#32郭庆藩引文“非”字下有“可”字。
#33郭庆藩引文“以”作“凝”。
#34王孝鱼以下注文改“类”为“赖”。
#35原作“比”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改正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三
河南郭象注
唐西华法师成玄英疏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
〔疏〕至,造极之名也。淳古圣人,运智虚妙,虽复和光混俗,而智则无知,动不乖寂,常真妙本。所至之义,列在下文也。
恶乎至?
〔疏〕假设疑问,於何而造极耶?
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加矣。
〔注〕此忘天地,遗万物,外不察乎宇宙,内不觉其一身,故能旷然无累,与物俱往,而无所不应也。
〔疏〕未始,犹未曾。世所有法,悉皆非有,唯物与我,内外咸,空,四句皆非,荡然虚静,理尽於此,不复可加。答於前问,意以明至极者也。
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
〔注〕虽未都忘,犹能忘其彼此。
〔疏〕初学大贤,邻乎圣境,虽复见空有之异,而未曾封执。
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
〔注〕虽未能忘彼此,犹能忘彼此之是非也。
〔疏〕通欲难除,滞物之情已;有别惑易遣,是非之见犹忘也。
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
〔注〕无是非乃全也。
〔疏〕夫有非有是,流俗之鄙情;无是无非,达人之通鉴。故知彼我彰而至道隐,是非息而妙理全矣。
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
〔注〕道亏则情有所偏而爱有所成,未能忘爱释私,玄同彼我#1也。
〔疏〕虚玄之道,既以亏损,爱染之情,於是乎成着矣。
果且有成与亏乎哉?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
〔注〕有之与无,斯不能知,乃至。
〔疏〕果,次定也。夫道无增减,物有亏成。是以物爱既成,谓道为损,而道实无亏也。故假设论端以明其义。有无既不次定,亏成理非实录。
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;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
〔注〕夫声不可胜举也。故吹管操弦,虽有繁手,遗声多矣。而执钥呜弦者,欲以彰声也,彰声而声遗,不彰声而声全,故欲成而亏之者,昭文之鼓琴也;不成而无亏者,昭文之不鼓琴也。
〔疏〕姓昭,名文,古之善鼓琴者也。夫昭氏鼓琴,虽云巧妙,而鼓商则丧角,挥官则失征,未若置而不鼓,则五音自全。亦由有成有亏,存情所以乖道;无成无亏,忘智所以合真者也。
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,惠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几乎,
〔注〕几,尽也。夫三子者,皆欲辩非己所明以明之,故知尽虑穷,形劳神倦,或枝策假寐,或据梧而暝。
〔疏〕师旷,字子野,晋平公乐师,甚知音律。支,柱也。策,打鼓枝#2也。亦言击节枝也。梧,琴也;今谓不尔。昭文己能鼓琴,何容二人共同一仗?况检典籍,无惠子善琴之文。而言据梧者,只是以梧几而据之谈说,犹隐几者也。几,尽也。昭文善能鼓琴,师旷妙知音律,惠施好谈名理。而三子之性,禀自天然,各以己能明示於世。世既不悟,己又疲怠,遂使柱策假寐,以复兑几而暝。三好之能,咸尽於此。
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
〔注〕赖其盛,故能久,不尔早困也。
〔疏〕惠施之徒,皆少年盛壮,故能运载形智。至于衰末之年,是非少盛,久当困苦也。
唯其好之也,以异於彼?
〔注〕言此三子,唯不好其所明,自以殊於众人。
〔疏〕三子各以己之所好,耽而骯之,方欲矜其所能,独异於物。
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
〔注〕明示众人,欲使同乎我之所好。
〔疏〕所以疲倦形神好之不已者,欲将己之道衍明示众人也。
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
〔注〕是犹对牛鼓黄耳。彼竟不明故己之道术终於昧然也。
〔疏〕彼,众人也。所明,道衍也。白,即公孙龙守白马论也。姓公孙,名龙,赵人。当六国时,弟子孔穿之徒,坚执此论,横行天下,服众人之口,不服众人之心。言物禀性不同,所好各异,故知三子道异,非众人所明,非明而强示之,彼此终成暗昧。亦何异乎坚执守白之论眩惑世问,虽宏辫如流,终有言而无理也。
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
〔注〕昭文之子又乃终文之绪,亦卒不成。
〔疏〕纶,绪也。言昭文之子亦乃荷其父业,终其纶绪,卒其年命,竟无所成。况在他人,如何放哉?
若是而可谓成乎?虽我亦成也。
〔注〕此三子虽求明於彼,彼竟不明,所以终身无成。若三子而可谓成,则虽我之不成亦可谓成也。
〔疏〕我,众人也。若三子异於众人,遂自以为成,而众人异於三子,亦可谓之成也。
若是而不可谓成乎?物与我无成也。
〔注〕物皆自明而不明彼,若彼不明,即谓不成,则万物皆相与无成矣。故圣人不显此以耀彼,不挂己而逐物,从而任之,各宜#3其所能,故曲成而不遗也。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示於彼,不亦妄乎。
〔疏〕若三子之与众物相与而不谓之成乎?故知众人之与三子,彼此共无成矣。
是故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
〔注〕夫圣人无我者也。故滑疑之耀,则图而域之;恢愧懦怪,则通而一之;使群异各安其所安,众人不失其所是,则己不用於物,而万物之用用矣。物皆自用,则孰是孰非哉。故虽认荡之变,屈奇之异,曲而从之,寄之自用,则用虽万殊,历然自明o
〔疏〕夫圣人者,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齐其明。故能晦逵同地#4,韬光接物,终不眩耀群品,乱惑苍生,亦不矜己以率人,而各域限於分内,怠怀大顺於万物,为优寄於#5於群才,而此运心,可圣明真知也。
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?其与是不类乎?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
〔注〕今以言无是非,则不知其与言有者类乎不类乎?欲谓之类,则我以无为是,而彼以无为非,斯不类矣。然此虽是非不伺,亦固未免於有是非也,则与彼类矣。故日类与不类又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也。然则将大不类,莫若无心,既遣#6是非,又遣其遣。遣之又遣之以至於无遣,然后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矣。
〔疏〕类者,辈徒相似之类也。但群生愚迷,滞是滞非。今论乃欲反彼世情,破兹迷执,故假且说无是无非,则用为真道。是故复言相与为类,此则遣於无是无非也。既而遣之又遣,方至重玄也。
虽然,请尝言之。
〔注〕至理无言,言则与类,故试寄#7言之。
〔疏〕尝,试也。夫至理难复无言,而非言无以诠理,故试寄言,彷象其义。
有始也者,
〔注〕有始则有终。
〔疏〕此假设疑问,以明至道无始无终,此遣於始终也。
有未始有始也者,
〔注〕谓无终始而一死生。
〔疏〕未始,犹未曾也。此又假问,有未曾有始终不。此遣於无始终也。
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
〔注〕夫一之者,未若不一而自齐,斯又忘其一也。
〔疏〕此又假问,有未曾有始也者。斯则遣於无始无终也。
有有也者,
〔注〕有有则美恶是非具也。
〔疏〕夫万象森罗,悉皆虚幻,故标此有,明即以有体空。此句遣有也。
有无也者,
〔注〕有无而未知无无,则是非好恶犹未离怀。
〔疏〕假问有此无不。今明非但有即不有,亦乃无即不无。此句遣於无也。
有未始有无也者,
〔注〕知无无矣,而犹未能无知。
〔疏〕假问有未曾有无不。此句遣非。
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
〔疏〕假问有未曾未曾有无不。此句遣非非无也。而自浅之深,从赢#8入妙,始乎有有,终乎非无。是知离百非,超四句,明矣。前言始终,此则明时;今言有无,此则辩法;唯时与法,皆虚静者也。
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
〔注〕此都忘其知也,尔乃俄然始了无耳。了无,则天地万物,彼我是非,豁然确斯也。
〔疏〕前后有无之逵入非非有无之本,今后非非有无之体出有无之用。而言俄者,明即体即用,俄尔之问,盖非赊远也。夫玄道窈冥,真宗微妙。故俄而用,则非有无而有无,用而体,则有无非有无也。是以有无不定,体用无怛,谁能次定无耶?谁能次定有耶?此又就有无之用明非有无之体者也。
今我则已有谓矣,
〔注〕谓无是非,即复有谓。
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,其果无谓乎?
〔注〕又不知谓之有无,尔乃荡然无纤芥於胸中也。
〔疏〕谓,言也。庄生复无言也。理出有言之教,即前请尝言之类是也。既寄此言以诠於理,未知斯言定有言耶,定无言耶。欲明理家非默非言,教亦非无非有。恐学者滞於文字,故致此辞。
天下莫大於秋豪#9之末?而太山为小;莫寿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
〔注〕夫以形相对,则太山大於秋豪也。若各据其性分,物冥其极,则形大未为有余,形小不为不足。苟各足#10於其性,则秋豪不独小其小而太山不独大其大矣。若以性足为大,则天下之足未有过於秋豪也;若#11性足者非#12大,则虽太山亦可称小矣。故日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。太山为小,则天下无大矣;秋豪为大,则天下无小也。无小无大,无寿无二夭,是以媳蛄不羡大桩而欣然自得,斥鹊不贵天池而荣愿以足。苟足於天然而安其性命,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,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。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,万物之得又何不一哉。
〔疏〕秋时兽生豪毛,其末至微,故谓秋豪之末也。人生在於根褓而亡,谓之殇子。太,大也。夫物之生也,形气不同,有小有大,有夭有寿,若以性分言之,无不自足。是故以性之为大,天下莫大於豪末;无余为小,天下莫小於太山。太山为小,则天下无大;豪末为大j则天下无小。小大既尔,夭寿亦然。是以两仪虽大,各足之性乃均;万物虽多,自得之义唯一。前明不终不始,非有非
无;此明非小非大,无夭无寿耳。
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
〔注〕万物万形,同於自得,其得一也。已自一矣,理无所言。
既己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
〔注〕夫名谓生於不明者也。物或不能自明其一而以此逐彼,故谓一以正之。既谓之一,即是有言矣。
〔疏〕夫玄道冥寂,理绝形声,诱引迷途,称谓斯起。故一虽玄统,而犹是名教。既谓之一,岂日无言乎。
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。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。
〔注〕夫以言言一,而一非言也,则一与#13言为二矣。一既一矣,言又二之;有一有二,得不谓之三乎。夫以一言言之,犹乃成三,况寻其支流,几物殊称,虽有善数,莫之能纪也。故一之者与彼未殊,而忘#14一者,无言而自一。疏夫妙一之理,理非所言,是知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。且一既一矣,言又言焉;有一有言,二名斯起。覆将后时之二名,对前时之妙一,有一有二,得不谓之三乎。从三以往,假有善巧算历之人,亦不能纪得其数,而况凡夫之类乎。
故自无适有以至於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。
〔注〕夫一,无言也,而有言则至三。况寻其末数,其可穷乎。
〔疏〕自,从也。适,往也。夫至理无言,言则名起。故从无言以往有言,才言则至乎三。况从有言往有言,枝流分派,其可穷乎。此明一切方法,本无名字,从无生有,遂至於斯矣。
无适焉,因是已。
〔注〕各止於其所能,乃最是也。
〔疏〕夫诸法空幻,何独名言。是知无即非无,有即非有,有无名数,当体皆寂。既不从无以适有,岂复自有以适有耶。故无所措意於往来,因循物性而已矣。
夫道未始有封,
〔注〕冥然无不在也。
〔疏〕夫道无不在,所在皆无,荡然无际,有何封域也。
言未始有常,
〔注〕彼此言之,故是非无定。
〔疏〕道理虚通,既无限域,故言教随物,亦无常定也。
为是而有吵也,
〔注〕道无封,故万物得恣其分域。
〔疏〕吵,界畔也。理无崖域,教随物变,是为义故,吵分不同。
请言其吵:
〔疏〕吵假设问旨,发起后文也。
有左,有右,
〔注〕各异便也。
〔疏〕左,阳也。右,阴也。理虽凝寂,教铃随机。吵域不同,升况各-异,故有东西左右,春秋生杀。
有伦,有义,
〔注〕物物有理,事事有宜。
〔疏〕伦,理也。义,宜也。群物纠纷,有理存焉,万事参差,各随宜便者也。
有分,有辩,
〔注〕群分而类别也。
〔疏〕辩,别也。飞走虽众,各有群分;物性万殊,自随类别矣。
有竞,有争,
〔注〕并逐日竞,对辩日争。
〔疏〕夫物性昏愚,彼我封执,既而并逐胜负,对辨是非也。
此之谓八德。
〔注〕略而判之,有此八德。
〔硫〕德者,功用之名也。群至#15功用,转变无穷,略而陈之,有此八种。斯则释前有吵之义也。
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
〔注〕夫六合之外,谓万物性分之表耳。夫物之性表,虽有理存焉,而非性分之内,则未尝以感圣人也,故圣人未尝论之。若论之,#16则是引万物使学其所不能也。故不论其外,而八吵同於自得也。
〔疏〕六合者,谓天地四方也。六合之外,谓众生性分之表,重玄至道之乡也。夫玄宗罔象,出四句之端;妙理希夷,超六合之外。既非神口所辩,所以存而不论也。
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。
〔注〕陈其性而安之。
〔疏〕六合之内,谓苍生所禀之性分。夫云云取拾,皆起妄情,寻责根源,并同虚有。圣人随其机感,陈而应之。既日冯虚,亦无可详议,故下文云,我亦妄说之。
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。
〔注〕顺其成迩而凝乎至当之极,不执其所是以非众人也。
〔疏〕春秋者,时代也。经者,典诰也。先王者,三皇五帝也。志,记也。夫祖迷轩顼,宪章尧舜,记录时代,以为典谟,轨辙苍生,流传人世。而圣人议论,利益当时,终不执是辩非,滞於陈逵。
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
〔注〕夫物物自分,事事自别。而欲由已以分别之者,不见彼之自别也。
〔疏〕夫理无分别,而物有是非。故於无封无域之中,而起有分有辫之见者,此乃一曲之士,偏滞之人,亦何能剖析於精微,分辫於事物者也。
曰:何也?
〔疏〕假问质疑,发生义旨。
圣人怀之,
〔注〕以不辫为怀耳,圣人无怀。
〔疏〕夫达理圣人,冥心会道,故能怀藏物我,包括是非,桔木死灰,曾无分别矣。
众人辩之以相示也。故日辩也者有不见也。
〔注〕不见彼之自辫,故辫己所知以示之。
〔疏〕众多之人,即众生之别称也。凡庸迷执,未解虚妄,故辫所知,示见於物,岂唯不见彼之自别,亦乃不鉴已之妙道,故云有不见也。
夫大道不称,
〔注〕付之自称,无所称谓。
〔疏〕大道虚廓,妙绝形名,既非色声,故不可称。谓体道之人,消声亦尔也。
大辩不言,
〔注〕已自别也。
〔疏〕妙悟真宗,无可称说,故辫雕万物,而言无所言。
大仁不仁,
〔注〕无爱而自存也。
〔疏〕亭毒群品,泛爱无心,譬彼青春,非为七也。
大廉不赚,
〔注〕夫至足者,物之去来非我也,放无所容其赚盈。
〔疏〕夫玄悟之人,鉴达空有,知万境虚幻,无一可责,物我俱空,何所逊让。
大勇不仗。
〔注〕无往而不顺,故能无险而不往。
〔疏〕快,逆也。内蕴慈悲,外弘接物,故能俯顺尘俗,惠救苍生,虚己逗机,终无迎逆。
道昭而不道,
〔注〕以此明彼,彼此俱失矣。
〔疏〕明己功名,炫耀於物,此乃淫伪,不是真道。
言辩而不及,
〔注〕不能及其自分。
〔疏〕不能玄默,唯滞名言,华词浮辫,不达深理。
仁常而不成#17,
〔注〕物无常爱,而常爱铃不周。
〔疏〕不能忘爱释知,玄同彼我,而恒怀恩惠,每挟亲情,欲效成功,无时可见。
廉清而不信,
〔注〕缴然康清,食名者耳,非真康也。
〔疏〕校然异俗,卓尔不群,意在声名,非实康也。
勇技而不成。
〔注〕技逆之勇,天下共疾之,无敢举足之地也。
〔疏〕拾慈而勇,快逆物情,众共疾之,叉无成遂也。
五者园而几向方矣,
〔注〕此五者,皆以有为伤当者也,不能止乎本性,而求外无已。夫外不可求而求之,譬犹以圆学方,以鱼慕乌耳。虽希翼鸾凤,拟规日月,此愈近彼,愈远实,学弥得而性弥失。故齐物而偏尚之累去矣。
〔疏〕园,圆也。几,近也。五者,即已前道昭等也。夫学道之人,直须韬晦;而乃矜炫己之能,显耀於物其於道也,不亦远乎。犹如慕方而学园圆,爱飞而好游泳,虽希翼鸾凤,终无骞当之能,拟规日月,诅有几方,之效故也。
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
〔注〕所不知者,皆性分之外也。故止於所知之内而至也。
〔疏〕夫境有大小,智有明合,智不逮者,不须强知。故知止其分,学之造极也。
孰知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谓天府。
〔注〕浩然都任之也。
〔疏〕孰,谁也。天,自然也。谁知言不言之言,道不道之道?以此积辩,用兹通物者,可谓合於自然之府藏也。
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
〔注〕至人之心若镜,应而不藏,故旷然无盈虚之变也。
而不知其所由来,
〔注〕至理之来,自然无边。
〔疏〕夫巨海深宏,莫测涯际,百川注之而不满,尾闲泄之而不竭。体道大圣,其义亦然。万机顿起而不挠其神,千难殊对而不怖其虑,故能囊括群有,府藏含灵。又譬悬镜高堂,物来斯照。能照之智,不知其所由来,可谓即照而忘,忘而能照者也。
此之谓葆光。
〔注〕任其自明,故其光不弊也。
〔疏〕葆,蔽也。至忘而照,即照而忘,故能韬蔽其光,其光弥朗。此结以前天府之义。
故昔者尧问於舜曰:我欲伐宗、脍、胥敖,南面而不释然。其故何也?
〔注〕於安任之道未弘,故听朝而不怡也。将寄明齐一之理於大圣,故发自怪之问以起对也。
〔疏〕释然,怡悦貌也。宗、脍、胥敖,是尧时小蕃三国号也。南面,君位也。舜者,颛顼六世孙也。父日瞽晚,母日握登,感大虹而生舜。生於姚墟,因即姓姚,住於伪水,亦日伪氏,目有重瞳子,因字重华。以仁孝着於乡党,尧闻其贤,妻以二女,封邑於虞。年三十,总百揆,三十三,受尧禅。即位之后,都於蒲圾。在位四十年,让禹。后崩,葬於苍梧之野。而三国贡赋既愆,所以应须问罪,谋事未定,故听朝不怡。欲明齐物之一理,故寄问答於二圣。
舜曰:夫三子者,犹存乎蓬艾之问。
〔注〕大物之所安无陋也,则蓬艾乃三子之妙处也。
若不释然,何哉?
〔疏〕三子,即三国之君也。言蓬艾贱草,斥鹦足以逍遥,况蕃国虽卑,三子足以存养,乃不释然,有何意谓也。
昔者十日并出,万物皆照,
〔注〕夫重明登天,六合具照,无有蓬艾而不光被也。
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。
〔注〕夫日月虽无私於照,犹有所不及,德则无不得也。而今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己,於至道岂弘哉。故不释然神解耳。若乃物畅其性,各安其所安,无远迩幽深,付之自若,皆得其极,则彼无不当而我无不怡也。
〔疏〕进,过也。《淮南子》云,昔尧时十汨并出,焦禾稼,杀草木,封稀长蛇,皆为民害。於是尧使羿上射十日,遂落其九;下杀长蛇,以除民害。夫十日登天,六合俱照,覆盆隐处,犹有不明。而圣德所临,无幽不烛,运兹二智,过彼三光,乃欲兴动干戈,伐令从己,於安任之道,岂曰弘通者耶。
啮缺问乎王倪曰: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
〔疏〕啮缺,许由之师,王倪弟子,并尧时贤人也。托此二人,明其齐一。言物情颠倒,执见不同,悉皆自是非他,颇知此情是否。
曰:吾恶乎知之。
〔注〕所同未叉是,所异不独非,故彼我莫能相正,故无所用其知。
〔疏〕王倪答啮缺云:彼此各有是非,遂成无主。我若用知知彼,我知还是是非,故我於何知之。言无所用其知也。
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
〔疏〕子既不知物之同是,颇自知己之不知乎?此从赢入妙,次第穷质,假托师资,以显深趣。
曰:吾恶乎知之。
〔注〕若自知其所不知,即为有知。有知则不能任群才之自当。
〔疏〕若以知知不知,不知还是知。故重言於何知之,还以不知答也。
然则物无知邪?
〔疏〕重责云:汝既自无知,物岂无知者邪?
曰:吾恶乎知之。
〔注〕都不知,乃旷然无不任矣。
〔疏〕岂独不知我,亦乃不知物。唯物与我,内外都忘,故无所措其知也。
虽然,尝试言之。
〔注〕以其不知,故未敢正言,试言之耳。
〔疏〕然乎,犹虽然也。既其无知,理无所说,不可的当,故尝试之也。
庸诅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?
〔注〕鱼游於水,水物所同,咸谓之知。然自乌观之,则向所谓知者,复为不知矣。夫蛄蜕之知在於转九,而笑结蜕者乃以苏合为贵。故所同之知,未可正据。
〔疏〕夫物或此知而彼不知,彼知而此不知。鱼乌水陆,即其义也。故知即不知,不知即知。凡庸之人,诅知此理耶。
庸诅知吾所谓不知之非不知邪?
〔注〕所谓不知者,直是不同耳,亦自一家之知。
〔疏〕所谓不知者,彼此不相通耳,非谓不知耳。
且吾尝试问乎汝:
〔注〕己不知其正,故试问汝。
〔疏〕理既无言,不敢正据,聊复反质,试问乎汝。
民潩駥媱t腰疾偏死,鳅然乎哉?木处则惴栗恂惧,猨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处?
〔注〕此略举三者,以明万物之异便。
〔疏〕惴栗徇惧,是恐迫之别名。然乎哉,谓不如此也。言人湿地辟寝,则病腰跨偏枯而死,泥鳍岂如此乎?人於树上居处,则迫怖不安,猨猴跳踯,曾无所畏。物性不同,便宜各异。故举此三者,以明万物谁知正定处乎。所是知蓬户金闺,荣辱安在。
民食刍豢,麋鹿食荐,螂蛆甘带,鸦鸦嗜鼠,四者孰知正味?
〔注〕此略举四者,以明美恶之无主。#18
〔疏〕刍,草也,是牛羊之类;豢,养也,是犬豕之徒;皆以所食为名也。麋与鹿而食长荐茂草,鸦鸢鸦乌便嗜腐鼠,蜈蚣食蛇。略举四者,定与谁为滋味乎?故知盛撰蔬食,其致一者也。
猨猵狙以为雌,麋与鹿交,犹与鱼游。毛嫱丽姬,人之所美也;鱼见之深入,乌见之高飞,麋鹿见之决骤。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
〔注〕此略举四者,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。不同者而非之,则无以知所同之铃是。
〔疏〕猨猴狙以为雌雄,麋鹿更相挠,泥鳍与鱼游戏。毛嫱,越王嬖妾;丽姬,晋国之宠嫔。此二人者,妹妍冠世,人谓之美也。然鱼见怖而深入,乌见惊而高飞,麋鹿走而不顾。举此四者,谁知宇内定是美色耶?故知凡夫愚迷,妄生憎爱,以理观察,孰是非哉?次,卒疾貌也。
自我观之,仁义之端,是非之涂,樊然般乱,吾恶能知其辩。
〔注〕夫利於彼者或害於此,而天下之彼我无穷,则是非之境无常。故唯莫之辩而任其自是,然后荡然俱得。
〔疏〕夫物乃众而未尝非我,故行仁履义,损益不同,或於我为利,於彼为害,或於彼为是,则於我为非。是以从彼我而互观之,是非之路,仁义之绪,樊乱纠纷,若殽撰之杂乱,既无定法,吾何能知其分别耶。
啮缺曰:子不知利害,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
〔注〕未能妙其不知,故犹嫌至人当知之。斯悬之未解也。
〔疏〕啮缺曰,未悟彼此之不知,更起利害之疑。请云:子是至人,应知利害。铃其不辩,迷合若夜游。重为此难,冀州后答之矣。
王倪曰:至人神矣。
〔注〕无心而无不顺。
〔疏〕至者,妙极之体;神者,不测之用。夫圣人虚匕,应物无方,知而不知,辩而不辩,岂得以名言心虑亿度至人耶。
大泽焚而不能热,河汉冱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#19风振海而不能惊。
〔注〕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,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,故荡然`无蔓介於胸中也。
〔疏〕冱,冻也。原泽焚燎,河汉水凝,雷霆奋发而破山,飘风涛荡而振海。而至人神凝未兆,体与物冥,水火既不为灾,风雷诅能惊骇。犹如此也,虚淡无心,方之云气,荫篦群品,顺物而行。
若然者,乘云气,
〔注〕寄物而行,非我动也。
骑日月,
〔注〕有昼夜而无死生也。
〔疏〕昏明代序,有昼夜之可分;处顺安时,无死生之能异。而控驭群物,运载含灵,故有乘骑之名也耳。
而游乎四海之外。
〔注〕夫唯无其知而任天下之自为,故驰万物而不穷也。
〔疏〕动寂相即,真应一时,端坐寰宇之中,而心道四海之外矣。
死生无变於己,
〔注〕与变为体,故死生若一。
而况利害之端乎。
〔注〕况利害於死生,愈不足以介意。
〔疏〕夫利害者,生涯之损益耳。既死生为昼夜,乘变化以邀游,况利害於死生,曾何足以介意矣。
瞿鹊子问乎长悟子曰:吾闻诸夫子,圣人不从事於务,
〔注〕务自来而理自应耳,非从而事之也。
〔疏〕务,犹事也。诸,於也。瞿鹊是长梧弟子,故谓师为夫子。夫体道圣人,忘怀冥物,虽涉事有而不以为务。混迹尘俗,泊尔无心,岂措意存情,从於事物。瞿鹊既欲请益,是以迷昔之所闻者也。
不就利,不违害,
〔注〕任而直前,无所避就。
〔疏〕违,避也。体穷通之关命,达利害之有时,故推理直前,而无所避就也。
不喜求,
〔注〕求之不喜,直取不怒。
〔疏〕妙悟从远#20也。故物求之而不听喜矣。
不缘道;〔注〕独至者也。
〔疏〕夫圣智凝湛,照物无情,不将不迎,无生无灭,固不以攀缘之心行乎虚通至道者也。
无谓有谓,有谓无谓,
〔注〕几有称谓者,皆非吾所谓也,彼各自谓耳,故无彼有谓而有此无谓也。
〔疏〕谓,言教也。夫体道至人,虚夷寂绝,从本降迸,感而遂通。故能理而教,无谓而有谓,杀而理,有谓而无谓者也。
而游乎尘垢之外。
〔注〕凡非真性,皆尘垢也。
〔疏〕和光同尘,处染不染,故虽在云俗之中,而心自进於尘垢之外者矣。
夫子以为孟浪之言,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?
〔疏〕孟浪,犹率略也。奚,何也;若,如也;如何。所谓不缘道等,乃穷理尽性。瞿鹊将为妙道之行,长梧用作率略之谈。未知其理如何,以何为是。
长梧子曰:是黄帝之所听莹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。
〔疏〕听莹,疑惑不明之貌也。夫至道深玄,非名官而可究。虽复三皇五帝,乃是圣人,而诠辩至理,不尽其妙,听莹至竟,疑惑.不明。我是何人,犹能晓了。本亦有作黄字者,则是轩辕。
且汝亦大早计,见卵而求时夜,见弹而求鸦炙。
〔注〕夫物有自然,理有至极。循而直往,则冥然自合,非所言也。故言之者孟浪,而闻之者听莹。虽复黄帝,犹不能使万物无怀,而听莹至竟。故圣人付当尘垢之外,而玄合乎视听之表,照之以天而不逆计,放之自尔而不推明也。今瞿鹊子方闻孟浪之言而便以为妙道之行,斯亦无异见卯而责司晨之功,见弹而生鹊炙之实也。夫不能安时处顺而探变求化,当生而虑死,执是以辫非,皆逆计之徒也。
〔疏〕鹊,即鹏乌,贾谊之所赋者也。大小如雌鸡,而似斑鸠,青绿色,其肉甚美,堪作羹炙,出江南。然卯有生鸡之用,而卯时未能司晨,弹有得鸰之功,而弹时未堪为炙;亦犹教能诠於妙理,而教时非理,今瞿鹊才闻言说,将为妙道,此计用之太早。
予尝为汝妄言之,
〔注〕言之则孟浪也,故试妄言之。
汝以妄听之。奚
〔注〕若正听妄言,复为太早计也。故亦妄听之何?
〔疏〕予,我也。奚,何也。夫至理无言,言则孟浪。我试为汝妄说,汝亦妄听何如?亦言,奚者即何之声也。
旁日月,挟宇宙。
〔注〕以死生为昼夜,旁日月之喻也;以万物为一体,挟宇宙之譬也。
〔疏〕旁,依附也。挟,怀藏也。天地四方日宇,往来古今日宙。契理圣人,忘物忘我,既而囊括万有,冥一死生。故郭注云,以死生为昼夜,旁日月之喻也;以万物为一体,挟宇宙之喻也。
为其胳合,置其滑愍,以隶相尊。
〔注〕以有所贱,故尊卑生焉,而滑愍纷乱,莫之能正,各自是於一方矣。故为脍然自合之道,莫若置之勿言,委之自尔也。脍然,无波际之谓也。
〔疏〕胳,无分别之貌也。置,任也。滑,乱也。愍,合也。隶,皂仆之类也,盖贱称也。夫物情颠倒,妄执尊卑。今圣人欲榜此惑,为胳然合同之道者,莫若滑乱昏杂,随而任之,以隶相尊,一於贵贱也。
众人役役,
〔注〕驰骛於是非之境也。
圣人愚庵#21,
〔注〕电然无知而直往之貌。
〔疏〕役役,驰动之容也。愚电,无知之貌。几俗之人,驰逐前境,劳役而不息,体道之士,忘知废照,奄然而若愚也。
参万岁而一成纯。
〔注〕纯者,不维者也。夫举万岁而参其变,而众人谓之杂矣,故役役然劳形休心而去彼就此。唯大圣无执,故庵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,一变化而常游於独者也。故虽参揉亿载,千殊万异,道行之而成,则古今一成也;物谓之而然,则万物一然也。无物不然,无时不成;斯可谓纯也。
〔疏〕夫圣人者,与二仪合其德,万物同其体,故能随变任化,与世相宜。虽复代历古今,时经夷险,参杂尘俗,千殊万异,而淡然自若,不以介怀,抱一精纯,而常居妙极也。
万物尽然,
〔注〕无物不然。
而以是相蕴。
〔注〕蕴,积也。积是於万岁,则万岁一是也;积然於万物,则万物尽然也。故不知死生先后之所在,彼我胜负之所如也。
〔疏〕蕴,积也。夫物情封执,为日已久。是以横论万物,莫不我然彼不然;坚说古今,悉皆自是他不是。虽复万物之多,古今之远,是非蕴积,未有休时。圣人顺世污#22隆,动而常寂,参揉亿载而纯一凝然也。
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。
〔注〕死生一也,而独悦生,欲与变化相背,故未知其非惑也。
〔疏〕夫炉锤万物,未始不均;变化死生,其理唯一。而独悦生恶死,非惑如何。
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。
〔注〕少而失其故居,名为弱丧。夫弱丧者,遂安於所在而不知#23归於故乡也。焉知生之非夫弱丧,焉知死之非夫还归而恶之#24哉。
〔疏〕弱者,弱龄,丧之言失。谓少年遭乱,丧失桑梓,遂安他土而不知归,谓之弱失。从无出有,谓之为生;自有还无,谓之为死。遂其恋生恶死,岂非弱丧不知归邪。
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;及其至於王所,与王同匡将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
〔注〕一生之内,情变若此。当此之日,则不知彼,况夫死生之变,恶能相知哉。
〔疏〕昔秦穆公与晋献公共伐丽戎之国,得美女一,玉环二。秦取环而晋取女,即丽戎国艾地守封疆人之女也。匡,正也。初去丽戎,离别亲戚,怀土之恋,故涕泣沾襟。后至晋邦,宠爱隆重,与献公同方状而燕处,进牢撰以盈厨,情好既移,所以悔其先泣。一生之内,情变若此。况死生之异,何能知哉。庄子寓言,故称献公为王耳。
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薪生乎。
〔注〕薪,求也。
〔疏〕薪,求也。丽姬至晋。悔其先泣,焉知死者之不却悔初始在生之日求生之意也。
梦饮酒者,日一而哭泣;梦哭泣者,日一而田猎。
〔注〕此寤寐之事变也。事苟变,情亦异,则死生之愿不得同矣。故生时乐生,则死时乐死矣,死生虽异,其於各得所愿一也则何系哉。
〔疏〕夫死生之变,犹觉梦之异耳。夫觉梦之事既殊,故死生之情亦别,而世有觉凶而梦吉,亦何妨死乐而生忧耶。是知寤寐之问,未足可系也。
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
〔注〕由此观之,当死之时,亦不知其死而自适其志也。
〔疏〕方将为梦之时,不知梦之是梦,亦犹方将处死之日,不知死之为死。各适其志,何所恋哉。
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
〔注〕夫梦者乃复梦中占其梦,则无以异於寤者也。
觉而后知其梦也。
〔注〕当所遇,无不足也,何为方生而忧死哉。
〔疏〕夫人在睡梦之中,谓是真实,亦复占候梦想,思度吉凶,既觉以后,方知是梦。是故生时乐生,死时乐死,何为当生而忧死哉。
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,
〔注〕夫人觉者,圣人也。大觉者乃知夫息虑在怀者未寤也。
〔疏〕夫扰扰生民,芸芸群品,驰惊有为之境,昏迷大梦之中,唯有体道圣人,朗然独觉,知夫息虑在怀者皆未寤也。
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君乎,牧乎,固哉。
〔注〕夫愚者大梦而自以为寤,故窃窃然以所好为君上而所恶为牧圉,欣然信一家之偏见,可谓固陋矣。
〔疏〕夫物情愚惑,阁若夜游,昏在梦中,自以为觉,窃窃然议专所知。情之好者为君上,情之恶者同牧圉,以此为情怀,可谓固陋。牛日牧,马曰圉也。
丘也与汝,皆梦也;
〔注〕未能忘言而神解,故非大觉也。
〔疏〕丘是长梧名也。夫照达真言#25,犹以为梦,况愚徒窃窃,岂有觉哉。
予谓汝梦,亦梦也。
〔注〕即复梦中之占梦也。夫自以为梦,犹未寤也,况窃窃然自以为觉哉。
〔疏〕夫迷情无觉,论梦还在梦中;声说非真,妙辫犹居言内。是故梦中占梦,梦所以皆空;言内试言,言所以虚假。此托梦中之占梦,亦结孟浪之谭耳。
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
〔注〕夫非常之谈,故非常人之所知,故谓之吊当卓诡,而不识其悬解。
〔疏〕夫举世皆梦,此乃玄谈。非常之言,不顾於俗,予当卓诡,骇异物情,自非清通,岂识深远哉。
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
〔注〕言能蜕然无系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。
〔疏〕且世#26万年而一逢大圣,知三界悉空,四生非有,彼我言说,皆在梦中。如此解人,甚为希遇,论其赊促,是旦暮逢之。三十年为一世也。
既使我与若辩矣,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?
〔疏〕若,而,皆汝也。若不胜汝也耶,假问之词也。夫是非彼我,举体不真,倒置之徒,妄为臧否。假使我与汝对争,汝胜我不胜,汝胜定是,我不胜定非耶?固不可也。
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,而果非也邪?
〔注〕若,而,皆汝也。
〔疏〕假令我胜於汝,汝不及我,我次是也,汝定非也?各据偏执,未足可依也。
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
〔疏〕或,不定也。我之与汝,或是或非,彼此言之,胜负不定,故或是则非是,或非则非非也。
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
〔疏〕俱是则无非,俱非则无是。故是非彼我,出自妄情也。
我与若不能相知也,则人固受其黠间。吾谁使正之?
〔注〕不知而后推,不见而后辫,辫之而不足以自信,以其与物对也,辫对终日离阁,至竟莫能正之,故当付之自正耳。
〔疏〕彼我二人,各执偏见,咸谓自是,故不能相知。铃也相知,己之所非者,他家之是也。假令别有一人,遣定臧否,此人还有彼此,亦不离是非,各据妄情,总成合惑,心爻怀爱,此见所以点阁不明。三人各执,使谁正之?离合,不明之谓也。
使同乎若者正之?□既与若同-矣,恶能正之。
〔疏〕既将汝同见,则与汝不殊,与汝不殊,何能正定。此覆释第一句。
使同乎我者正之?既同乎我矣,恶能正之。
〔注〕同故是之,未足信也。
〔疏〕注云,同故是之耳,未足信也。此覆释第二句也。
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?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。
〔注〕异故指非耳,亦不足据。
〔疏〕既异我汝,故别起是非。别起是非,亦何足可据?此覆解第三句。
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?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。
〔注〕是若果是,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;非若信非,则亦无缘复有是之者也;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异,异同既具而是非无主。故夫是
非者,生於好辫而休乎天均,付之两行而息乎自正也。
〔疏〕彼此曲从,是非两顺,不异我汝,亦何能正之?此解第四句。
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
〔注〕各自正耳。待彼不足以正此,则天下莫能相正也,故付之自正而至矣。
〔疏〕我与汝及人,固受离合之人。总有三人,各执一见,咸言我是,故俱不相知。三人既不能定,岂复更须一人。若别待一人,亦与前何异。彼也耶,言其不待之也。
何谓和之以天倪?
〔注〕天倪者,自然之分也。
〔疏〕天,自然也。倪,分也。夫彼我妄执,是非无主,所以三人四句,不能正之。故假设论端,托为问答,和以自然之分,令归无是无非。天倪之义,次列於下文。
曰: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;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
〔注〕是非然否,彼我更对,故无辩。无辫,故和之以天倪,安其自然之分而已,不待彼以正之。
〔疏〕辩,别也。夫是非然否,出自妄情,以理推求,举体虚幻,所是则不是,然则不然。何以知其然耶?是若定是,是则异非;然若定然,然则异否。而今此谓之是,彼谓之非;彼之所然,此以为否。故知是非然否,理在不殊,彼我更对,妄为分别,故无之也矣。
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
〔注〕是非之辩为化声。夫化声之相待,俱不足以相正,故若不相待也。
〔疏〕夫是非彼我,相待而成,以理推寻,待亦非实。故变化声说,有此待名;名既不真,待便虚待。待即非待,故知不相待者也。
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
〔注〕和之以自然之分,任其无极之化,寻斯以往,则是非之境自泯,而性命之致自穷也。
〔疏〕曼衍,犹变化也。因,任也。穷,尽也。和以自然之分,所以无是无非;任其无极之化,故能不滞不着。既而处顺安时,尽天年之性命也。
忘年忘义,振於无竟,故寓诸无竟。
〔注〕夫忘年故玄同死生,忘义故弥贯是非。是非死生荡而为一,斯至理也。至理畅於无极,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。
〔疏〕振,畅也。竟,穷也。寓,寄也。夫年者,生之所禀也,既同於生死,所以忘年也;义者,裁於是非也,既一於是非,所以忘义也。此则遣前知是非无穷之义也。既而生死是非荡而为一,故能通畅妙理,洞照无穷。寄言无穷,亦无无穷之可畅,斯又遣於无极者也。
罔两问景曰:曩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;何其无特操与?
〔注〕罔两,景外之微阴也。
〔疏〕罔两,景外之微阴也。曩,昔也,向也。特#27,独也。庄子寓言以畅玄理,故寄景与罔两,明於独化之义。而罔两问景云:汝向行今止,昔坐今起。然则子行止坐起,制在於形,唯欲随逐於他,都无独立志操者,何耶?
景曰:吾有待而然者邪?
〔注〕言天机自尔,坐起无待。无待而独得者,孰知其故,而责其所以哉?
〔疏〕夫物之形质,咸禀自然,事似有因,理在无待。而形影非远,尚有天机,故曰万类参差无非独化者也。
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
〔注〕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,则寻责无极,卒#28至於无待,而独化之理明矣。
〔疏〕影之所待,即是形也。若使影待於形,形待造物,请问造物复何待乎?斯则待待无穷,卒乎无待也。
吾待蛇蚶蜩翼邪?
〔注〕若待蛇蚶蜩翼,则无特操之所由,未为难识也。今所以不识,正由不待斯类而独化故耳。
〔疏〕昔诸讲人及郭生注意,皆云蛇蚶是蟆下龃龉。蜩翼者是蜩翅也。言蛇待蚶而行,蜩待翼而飞,影待形而有也,盖不然乎。若使待翼而飞,待足而走,飞禽走兽,其类无穷,何劳独举蛇蚶,频引为譬?即今解蚶者,蛇蜕皮也,蜩翼者,蜩甲也。言蛇蜕旧皮,蜩新出甲,不知所以,莫辫其然,独化而生,盖无待也。而蛇蜩二虫,犹蜕皮甲,称异诸物,所以引之。故《外篇》云,吾待蛇蚶蜩甲耶,是知形影之义,与蚶甲无异者也。
恶识所以然。恶识所以不然。
〔注〕世或谓罔两待景,景待形,形待造物者。请问:夫造物者,有邪无邪?无也?则胡能造物哉?有也?则不足以物众形。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。是以涉有物之域,虽复罔两,未有不独化於玄冥者也。故造物#29者无主,而物各自造,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,此天地之正也。故彼我相因,形景俱生,虽复玄合,而非待也。明斯理也,将使万物各反所宗於体中而不待乎外,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,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,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。今罔两之因景,犹云俱生而非待也,则万物虽众而共成乎天,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。故罔两非景之所制,而景非形之所使,形非无之所化也,则化与不化,然与不然,从人之与由己,莫不自尔,吾安识其所以哉。故任而不助,则本末内外,畅然俱得,泯然无述。若乃责此近因而忘其自尔,宗物於外,丧主於内,而爱尚生矣。虽欲推而齐之,然其所尚己存乎胸中,何夷之得有哉。
〔疏〕夫待与不待,然与不然,天机自张,莫知其宰,岂措情於寻责而思虑於心识者乎。
昔者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适志与。
〔注〕自快得意,悦豫而行。
〔疏〕栩栩,听畅貌也。喻,晓也。夫生灭交谢,寒暑递迁,盖天地之常,万物之理也。而庄生晖明镜以照烛,泛上善以遨游,故能托梦觉於死生,寄自他於物化。是以梦为胡蝶,栩栩而适其心;觉乃庄周,连连而畅其志也。
不知周也。
〔注〕方其梦为胡蝶而不知周,则与殊死不异也。然所在无不适志,则当生而系生者,叉当死而恋死矣。由此观之,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误也。
〔疏〕方为胡蝶,晓了分明,快意适情,悦豫之甚,只言是蝶不#30识庄周。死不知生,其义亦尔。
俄然觉,则莲莲然周也。
〔注〕自周而言,故称觉耳,未铃非梦也。
〔疏〕连连,惊动之貌也。俄顷之问,至梦罢而觉,惊怪思省,方是庄周。故注云,自周而言,故称觉耳,未叉非梦也。
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?
〔注〕今之不知胡蝶无,异於梦之不知周也;而各适一时之志,则无以明胡蝶之不梦为周矣。世有假寐而梦经百年者,则无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梦者也。
〔疏〕昔梦为蝶,甚有畅情;今作庄周,亦言适志。是以觉梦既无的当,庄蝶岂辫真虚者哉。
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。
〔注〕夫觉梦之分,无异於死生之辫也。今所以自喻适志,由其分定,非由无分也。
〔疏〕既觉既梦,有蝶有庄,乃曰浮虚,亦不无崖分也。
此之谓物化。
〔注〕夫时不暂停,而今不遂存,故昨日之梦,於今化矣。死生之变,岂异於此,而劳心於其问哉。方为此则不知彼,梦为胡蝶是也。取之於人则一生之中,今不知后,丽姬是也。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,死之可苦,未闻物化之谓也。〔疏〕,夫新新变化,物物迁流,譬彼穷指,方兹交臂#31。是以周蝶觉梦,俄顷之问,后不知前,此不知彼。而何为当生虑死,妄起忧悲。故知生死往来,物理之变化也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三竟
#1赵本“我”作“此”。
#2王孝鱼依《释文》改【枝”为“杖”。
#3王孝鱼认为应依宋本及世德堂本改“宜”作“冥”。
#4郭庆藩引文“地”作“凡”。
#5郭庆藩引文改第一个“於”作“用”。
#6赵本“遣”作“遗”,下并同。
#7赵本“寄”作“尝”。
#8郭庆藩引文“厅”作“麓”。
#9四库本“康”作“毫”,下同。
#10“苟各足”三字依赵本、世德堂本及四库本补。
#11“若”,原作“其”,依赵本,四库本改。
#12“非”,原作“为”,依赵本,四库本改。
#13“与”字依四库本补。
#14赵本“忘”作“亡”。
#15郭庆藩引文“至”作“生”。
#16“若论之”三字依赵本、四库本补。
#17《阙误》引江南古藏本“成”作“周”。
#18赵本无“略举”,“以”、“之”四字。
#19赵本“山”下有一飘”字。
#20郭庆藩引文改“远”为“远”。
#21《阙误》引刘得一本“庵”作“苓”。
#22郭庆藩引文“污”作“污”。
#23赵本“不知”下有“所谓”二字。
#24赵本无“之”字。
#25郭庆藩引文“言”作“原”。
#26郭庆藩引文“世”下补“历”字。
#27郭庆藩引文移“特”字从“向”前至“独”前。
#28依宋本、世德堂本、四库本改“而”为“卒”。
#29世德堂本“物”作“化”。
#30郭庆藩改“宜”作“不”字。
#31原作“譬”,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改正。
養生主
【原文】
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;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。为善无近名,为恶无近刑。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可以尽年。
【译文】
人的生命是有限的,而知识是无穷的。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,就会陷入疲困;既然这样还要汲汲追求知识,就会更加疲困不堪了!做善事不要有求名之心,做恶事不要遭受刑戮之苦。把顺应自然作为养生的常法,便可以保全身体,可以保全生命,可以培养精神,可以尽享天年。
【原文】
庖丁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触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踦,砉然响然,奏刀然,莫不中音;合于《桑林》之舞,乃中《经首》之会。文惠君曰:“譆,善哉!技盖至此乎?”
庖丁释刀对曰:“臣之所好者道也,进乎技矣。始臣之解牛之时,所见无非全牛者也。三年之后,未尝见全牛也。方今之时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郤,导大窾,因其固然。枝经肯綮之未尝,而况大軱乎!良庖岁更刀,割也;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数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彼节者有间,而刀刃者无厚;以无厚入有间,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。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虽然,每至于族,吾见其难为,怵然为戒,视为止,行为迟。动刀甚微,謋然已解,牛不知其死也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为之四顾,为之踌躇满志,善刀而藏之。”
文惠君曰:“善哉!吾闻庖丁之言,得养生焉。”
【译文】
庖丁给文惠王宰牛,手接触的地方,肩倚着的地方,脚踩着的地方,膝抵住的地方,发出哗哗的或轻或重的响声,进刀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,没有不合乎音律的。合乎《桑林》舞曲的节拍,又同于《经首》乐章的韵律。
文惠王说:“啊,好极了!您的技术怎么能达到这般高超的地步呢?”
庖丁放下刀回答说:“我所爱好的是道,已经超越技术了。我刚开始宰牛的时候,所看到的无非是牛。三年以后,未尝看见整个的牛了。到了现在,我只用心神和牛接触而不用眼睛去看,耳目等感官的作用停止而心神在运行着。依照牛体的自然纹理,劈开筋骨间的空隙,引刀入骨节间的空隙,顺着牛体本来的结构动刀。那些经络相连、筋骨聚结的地方都不曾有什么妨碍,更何况大骨头呢!好的厨师一年更换一把刀,他们用刀割筋肉;一般的厨师一个月更换一把刀,他们用刀砍骨头。现在我这把刀已用了十九年,所宰过的牛有几千头了,而刀刃好像在磨刀石上新磨过的一样锋利。因为牛骨节是有间隙的,而这刀刃却薄得没有厚度,用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间隙的骨节,这其中宽宽绰绰的,当然会游刃有余了。所以这把刀子用了十九年还像新磨的一样。即便即便如此,每遇到筋骨聚结的地方,我见了知道不容易,小心谨慎,视线专注,动作慢下来,动刀很轻微,牛体哗啦啦就分解开了,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,像土溃散在地。这时我提刀站立,环顾四周,感到心满意足,将刀擦净收好。”
文惠王说:“好啊!我听了庖丁的这一番言语,得到了养生之道。”
【原文】
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:“是何人也?恶乎介也?天与,其人与?”曰:“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独也,人之貌有与也。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”
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蕲畜乎樊中。神虽王,不善也。
【译文】
公文轩看到一个当过右师的人不禁吃惊地说:“这是什么人呢?怎么只有一只脚呢?是天生就这样,还是人为造成的呢?”他想了想自语说:“是天生的,不是人为造成的。此人天生只有一脚,因为人的形貌是天赋予的。所以知道他这是天生的,不是人为造成的。”
草泽里的野鸡走十步才啄到一口食,走百步才饮到一口水,但它并不祈求被养在笼里。在笼中神态虽然旺盛,但并不自在。
【原文】
老聃死,秦失吊之,三号而出。
弟子曰:“非夫子之友邪?”
曰:“然。”
“然则吊焉若此,可乎?”
曰:“然。始也吾以为至人也,而今非也。向吾入而吊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会之,必有不蕲言而言,不蕲哭而哭者。是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适来,夫子时也;适去,夫子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古者谓是帝之县解。”
指穷于为薪,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
【译文】
老聃死了,秦失去吊唁,号了三声就出来了。
弟子问说:“他不是您的朋友吗?”
秦失说:“是的。”
“那么像这样吊唁是待朋友之礼吗?”
秦失说:“是的。开始我以为他是至人,但现在觉得并非如此。刚才我进去吊唁时,看见有老年人哭他,如同哭自己的孩子;有少年人哭他,如同哭自己的父母。这些人聚在这里吊唁,必定有不想来吊唁而来吊唁的,不想哭的而哭了的。这是逃避天意,违背实情,忘掉了人之生死寿夭皆禀受于自然,古时候称此为逃避自然的规范。正该来的时候,老聃应时而生;正该去的时候,老聃顺时而去。安心时运而顺乎自然变化,哀乐便不能侵入心灵,古时候把这种解脱称为天帝解除人的倒悬。”
油脂做成烛薪燃烧是有穷尽的,火却传续下去,没有穷尽的时候。
養生主(註)
河南郭象注
唐西华法师成玄英疏
内篇养生主第三
夫生以养存,则养生者理之极也。若乃养过其极,以养伤生,非养生之主也。
吾生也有涯,
〔注〕所禀之分各有极也。
〔疏〕涯,分也。夫生也受形之载,禀之自然,愚智修短,各有涯分。而知止守分,不荡於外者,养生之妙也。然黔首之类,莫不称吾,则凡称吾者,皆有极者也。
而知也无涯。
〔注〕夫举重担轻而#1神气自若,此力之所限也。而尚名好胜者,虽复绝膂,犹未足以慷其愿。此知之无涯也。故知之为名,生於失当而灭於冥极。冥极者,任其至分而无豪铢之加。是故虽负万钧,苟当其所能,则忽然不知重之在身;虽应万机,泯然不觉事之在己,此养生之主也。
〔疏〕所禀形性,各有限极,而分别之智,徇物无涯。遂使心因形劳,未嫌其愿,不能止分,非养生之主也。
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;
〔注〕以有限之性寻无极之知,安得而不困哉。
〔疏〕夫生也有限,智也无涯,是以用有限之生逐无涯之智,故形劳神弊而危殆者也。
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。
〔注〕已困於知而不知止,又为知以救之,斯养而伤之者,真大殆也。
〔疏〕无涯之智,已用於前,有为之学,救之於后;欲不危殆,其可得乎。
为善无近名,为恶无近刑。
〔注〕忘善恶而居中,任万物之自为,问然与至当为一,故刑名远己而全理在身也。
〔疏〕夫有为俗学,抑乃多徒,要功而言,莫先善恶。故为善也无不近乎名誉,为恶也无不邻乎刑戮。是知俗智俗学,未足以救前知,适有疲役心灵,更增危殆。
绿督以为经,
〔注〕顺中以为常也。
〔疏〕绿,顺也。督,中也。经,常也。夫善恶两忘,刑名双遣,故能顺一中之道,处真常之德,虚夷任物,与世推迁。养生之妙,在乎兹矣。
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养亲,
〔注〕养亲以适。
可以尽年。
〔注〕苟得中而冥#2度,则事事无不可也。夫养生非求过分,盖全理尽年而已矣。
〔疏〕夫惟妙拾二偏而处於中一者,故能保守身形,全其生道。外可以孝养父母,大顺人伦,内可以摄卫生灵,尽其天命。
庖丁为文惠君解牛,手之所触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锜,书然向然,奏刀骆然,
〔疏〕庖丁,谓掌厨丁役之人,今之供膳是也。亦言:丁,名也。文惠君,即梁惠王也。解,宰割之也。崎,下角刺也。言庖丁善能宰牛,见其问理,故以其手搏触,以肩倚着,用脚踏履,用膝刺筑,遂使皮肉离析,奢然向应,进奏鸾刀,骆然大解。此盖寄庖丁以明养生之衍者也。
莫不中音。合於桑林之舞,乃中经首之会。
〔注〕言其因便施巧,无不闲解,尽理之甚,既适牛理,又合音节。
〔疏〕桑林,殷汤乐名也。经首,咸池乐章名,则尧乐也。庖丁神彩从容,妙尽牛理;既而改#3割声向,雅合官商,所以音中桑林,韵符经首也。
文惠君曰:嘻,善或。技盖至此乎?
〔疏〕嘻,叹声也。惠君既见庖丁因便施巧,奏#4音节,远合乐章,故美其技卫一至於此者也。
庖丁释刀对曰:臣之所好者道也,进乎技矣。
〔注〕直寄道理於技耳,所好者非技也。
〔疏〕拾释鸾刀,对答养生之道,故倚技卫,进献於君。又解:进,过也。所好者养生之道,过於解牛之技耳。
始臣之解牛之时,所见无非牛#5者。
〔注〕未能见其理问。
〔疏〕始学屠宰,未见闲理,所睹唯牛。亦犹初学养生,未照真境,是以触途皆碍。
三年之后,未尝见全牛也。
〔注〕但见其理问也。
〔疏〕操刀既久,频见理间,所以才睹有牛,已知空却。亦犹服道日久,智照渐明,所见尘境,无非虚幻。
方今之时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
〔注〕合与理会。
〔疏〕遇,会也。经乎一十九年,合阴阳之妙数,率精神以会理,岂假目以看之。亦犹学道之人,妙契至极,推心灵以虚扇#6,岂用眼以取尘也。
官知止而神欲行。
〔注〕司察之官废,纵心而顺理#7。
〔疏〕官者,主司之谓也;谓目主於色耳司於声之类是也。既而神遇,不用目视,故眼等主司,悉皆停废,从心所欲,顺理而行,善养生者,其义亦然。
依乎天理,
〔注〕不横绝也。
〔疏〕依天然之胜理,终不横截以伤牛。亦犹养生之妙道,依自然之涯分,叉不责生以夭折也。
批大却,
〔注〕有际之处,因而批之令离。
〔疏〕问邻交际之处,用力而批戾之,令其筋骨各相离异。亦犹学道之人,生死穷通之际,用心观照,令其解脱。
导大窍,
〔注〕节解窍空,就导令殊。
〔疏〕窍,空也。骨节空处,蹴#8导令殊。亦犹学人以有资空,将空导有。
因其固然。
〔注〕刀不妄加。
〔疏〕因其空却之处,然后运刀,亦因其眼见耳闻,叉不妄加刀然#9也。
技经肯萦之未尝,
〔注〕技之妙也,常游刃於空,未尝经药於微碍也。
而况大辄乎。
〔注〕軏,戾大骨,钮刀刃也。
〔疏〕肯荣,肉着骨处也。軏,大骨也。夫技衍之妙,游刃於空,微碍尚未曾经,大骨理当不犯,况养生运智,妙体真空,细惑尚不染心,赢尘岂能累德。
良庖岁更刀,割也;
〔注〕不中其理间也。
〔疏〕良善之庖,犹未中理,经乎一岁,更易其刀。况小学之人,未体真道,证空拾有,易夺之心者矣。
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
〔注〕中骨而折刀也。
〔疏〕况几鄙之夫,心灵合塞,触境皆碍,叉损智伤神。
今臣之刀十九年矣,所解数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发於硎。
〔注〕硎,砥石也。
〔疏〕硎,砥砺石也。十阴数也;九,阳数也;故十九年极阴阳之妙也。是以年经十九,牛解数千,游空涉虚,不损锋刃,故其刀锐利,犹若新磨者也。况善养生人,智穷空有,和光处世,妙尽阴阳。虽复千变万化,而自新其德,参涉万境,而常湛凝然矣。
彼节者有问,而刀刃者无厚;以无厚入有间,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余地矣。
〔疏〕彼牛骨节,素有问部,而刀刃锋锐,薄而不厚。用无厚之刃,入有问之牛,故游刃恢恢,叉宽大有余矣。况养生之士,体道之人,运至忘之妙智,游虚空之物境,是以安排造适,闲暇有余,境智相冥,不一不异。
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於硎。
〔疏〕重迭前文,结成其义。
虽然,每至於族,吾见其难为,
〔注〕交错聚结为族。
休然为戒,视为止,
〔注〕不复属目於他物也。
行为迟。
〔注〕徐其手也。
〔疏〕节骨交聚盘结之处,名为族也。虽复游刃於空,善见其却,每至□交错之处,未尝不留意艰难,为其休惕戒慎,专视徐手。况体道之人,虽复达彼虚幻,至於境智交涉,铃须戒慎艰难,不得轻染根尘,动伤於寂者也。
动力甚微,谍然已解,#10
〔注〕得其宜则用力少。
如土委地。
〔注〕理解而无刀进,若聚土也。
〔疏〕谋,化百反。谋然,骨肉离之声也。运动鸾刀,甚自微妙,依於天理,所以不难,如土委地,有何踪迹。况运用神智,明照精微,涉於尘境,曾无里碍,境智冥合,能所泯然。
提刀而立,为之四顾,为之踌躇满志,
〔注〕逸足容豫自得之谓。
〔疏〕解牛事讫,闲放从容,提挈鸾刀,彷徨徙倚。既而风韵清远,所以高视四方,志气盈满,为之踌躇自得。养生会理,其义亦然。
善刀而藏之。
〔注〕拭刀而技之也。
〔疏〕善能保爱,故拭而茨之,况美#11摄生人,光而不耀。
文惠君曰:善哉。吾闻庖丁之言,得养生焉。
〔注〕以刀可养,故知生亦可养。
〔疏〕魏侯闻庖丁之言,遂悟养生之道也。美其神妙,故叹以善哉。
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:是何人也?恶乎介也?
〔注〕介,偏刖之名。
〔疏〕姓公文,名轩,宋人也。右师,官名也。介,刖也。公文见右师刖足,故惊问所由,於何犯件而致此残刖於足者也?
天与,其人与?
〔注〕知之所无奈何,天也。犯其所知,人也。
〔疏〕为禀自天然,少兹一足?为犯於人事,故被亏残?此是公文致问之辞故也?
曰: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独也。
〔注〕偏刖日独。夫师一家之知而不能两存其足,则是知之无所奈何。若以右师之知而叉求两全,则心神内困而形骸外弊矣,岂直偏刖而已哉。
〔疏〕夫智之明阁,形之亏全,并禀自天然,非关人事。假使犯於王宪,致此形残,亦是天生顽愚,谋身不足,直知由人以亏其形,不知由天以合其智,是知有与独,无非
命也。
人之貌有与也。
〔注〕两足共行日有与。有与之貌,未有疑其非命也。
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
〔注〕以有与者命也,故知独者亦非我也。是以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,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也,全其自然而已。
〔疏〕与,共也。凡人之貌,皆有两足共行,禀之造物。故知我之一脚遭此形残,亦无非命也。欲明穷通否泰,愚智亏全,定乎冥兆,非由巧拙。达斯理趣者,方可全生。
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薪畜乎樊中。
〔注〕薪,求也。樊,所以笼雉也。夫俯仰乎天地之问,逍遥乎自得之场,固养生之妙处也。又何求於入笼而服养哉。
〔疏〕薪,求也。樊中,雉笼也。夫泽中之雉,任於野性,饮啄自在,放旷逍遥,岂欲入樊龙而求服养。譬养生之人,萧然嘉遁,唯适情於林籁,岂企羡於荣华,又解:泽
似雉而非,泽尾长而雉尾短,泽雉之类是也。
神虽王,不善也。
〔注〕夫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,忘适也。雉心神长王,志气盈豫,而自放於清旷之地,忽然不觉善为之善也。
〔疏〕雉居山泽,饮啄自在,心神长王,志气盈豫。当此时也,忽然不觉善之为善,既遭樊笼,性情不适,方思昔日,甚为清畅。乌既如此,人亦宜然。欲明至适忘适,至善忘善。
老聪死,秦失吊之,三号而出。
〔注〕人吊亦吊,人号亦号。
〔疏〕老君即老子也。姓李,名耳,字伯阳,外字老聘,大圣人也,降生陈国苦县。当周平王时,去周,西度流沙,适之属宾。而内外经书,竟无其述,而此独云死者,欲明死生之理泯一,几圣之道均齐。此盖庄生寓言耳,而老君为大道之祖,为天地万物之宗,岂有生死哉。故托此言圣人亦有死生,以明死生之理也。故老君降生行数升天,备载者#12经,不具言也。秦失者,姓秦,名失,怀道之士,不知何许人也。既死且吊,爰洎三号。而俯迹同凡,事终而出也。
弟子曰:非夫子之友邪?
〔注〕怪其不倚户观化,乃至三号也。
〔疏〕秦失老君,俱游方外,既号且吊,岂日清高,故门人惊疑,起非友之问。
曰:然。
〔疏〕然,由是也。秦失答弟子云,是我方外之友。
然则吊焉若此,可乎?
〔疏〕方外之人,行方内之礼,号吊如此,於理可乎?未解和光,更玫斯问者也。
曰:然。
〔注〕至人无情,与众号耳,枚若斯可也。
〔疏〕然,犹可也。重寂相即,内外冥符,故若其#13可也。
始也吾以为其#14人也,而今非也。
〔疏〕秦失初始入吊,谓哭者是方外门人,及见哀恸过,知非老君弟子也。
向吾入而吊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;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会之,必有不薪言而言,不薪哭而哭者。
〔注〕嫌其先物施惠,不在理上住,故致此甚爱也。
〔疏〕薪,求也。彼,众人也。夫圣人虚怀,物感斯应,哀怜兆庶,愍念苍生,不待勤求,为其演说。故其死也,众来聚会,号哭悲恸,如於母子。斯乃凡情执滞,妄见死生,感於圣恩,政此哀悼。以此而测,故知非老君门人也。
是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
〔注〕天性所受,各有本分,不可逃,亦不可加。〔疏〕是,指斥哭人也。倍,加也。言逃遁天然之性,加添流俗之情,妄见死之可哀,故忘失所受之分也。
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
〔注〕感物大深,不止於当,遁天者也。将驰惊於忧乐之境,虽楚戮未加而性情已困,庸非刑哉。
〔疏〕夫逃遁天理,倍加俗情,哀乐经怀,心灵困苦,有同捶楚,宁非刑戮。古之达人,有如此议。
适来,夫子时也;
〔注〕时自生也。
适去,夫子顺也。
〔注〕理当死也。
〔疏〕夫子者,是老君也。秦失欺老君大圣,妙达本源,故适尔生来,皆应时而降诞;萧然死去,亦顺理而反真耳。
安时而处顺,一辰乐不能入也。
〔注〕夫哀乐生於失得者也。今玄通合变之士,无时而不安,无顺而不处,冥然与造化为一,则无往而非我矣,将何得何失,孰死孰生哉。故任其所受,而哀乐无所措其问矣。
〔疏〕安於生时,则不厌於生;处於死顺,则不恶於死。千变万化,未始非吾,所适斯适,故忧乐无措其怀矣。
古者谓是帝之县解。
〔注〕以有系者为县,则无系者县解也,县解而性命之情得矣。此养生之要也。
〔疏〕帝者,天也。为生死所系者为县解,则无死无生者县解也。夫死生不能系,忧乐不能入者,而远古圣人谓是天然之解脱也。且老君大圣,冥一死生,岂复逃遁夭刑,驰惊忧乐?子玄此注,失之远矣。若然者,何谓安时处顺,帝之县解乎?文势前后,自相锋#15循。是知遁天之刑,属在哀恸之徒,非关老君也。
指穷於为薪,火传也,
〔注〕穷,尽也;为薪,犹前薪也。前薪以指,指尽前薪之理,故火传而不灭;心得纳养之中,故命续而不绝;明夫养生乃生之所以生也。
〔疏〕穷,尽也。薪,柴樵也。为,前也。言人然火,用乎前之,能尽然火之理者,前薪虽尽,后薪以续,前后相继,故火不灭也。亦犹善养生者,随变任化,与物俱迁,故吾新吾,曾无系恋,未始非我,故续而不绝者也。
不知其尽也。
〔注〕夫时不再来,今不一停,故人之生也,一息一得耳。向息非今息,故纳养而命续;前火非后火,故为薪而火传,火传#16而命续,由夫养得其极也,世岂知其尽而更生哉。
〔疏〕夫迷忘之徒,役情执固。岂知新新不住,念念迁流,昨日之我,於今已尽,今日之我,更生於后耶,旧来分此一篇为七章明义,观其文势,过为繁冗。今将为善合於第一,指穷合於老君,总成五章,无所猜嫌也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四竟
#1赵谏议本“而”作“其”。
#2原作“宜”,依四库本,浙江书局本改作“冥”。
#3郭庆藩引文改“改”作“宰”。
#4郭庆藩引文“奏”下补“刀”字。
#5赵本“牛”上有“全”字。
#6郭庆藩引文“扇”作“照”。
#7赵本“顺理”二字作“理顺”。
#8王孝鱼依注文改“蹴”作“就”。
#9郭庆藩引文“刀然”作“分别”。
#10《阙误》引文如海、刘得一本“解”下有“不知其死也”五字。
#11郭庆藩引文改“美”作“善”。
#12“者”字疑讹,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当作“诸”。
#13郭庆藩、引文“其”作“斯”。
#14《阙误》引文如海本“其”作“至”。
#15郭庆藩引文“锋”作“锌”。
#16赵本“火传”不重。
人間世
【原文】
颜回见仲尼,请行。
曰:“奚之?”
曰:“将之卫。”
曰:“奚为焉?”
曰:“回闻卫君,其年壮,其行独;轻用其国,而不见其过;轻用民死,死者以国量乎泽,若蕉,民其无如矣!回尝闻之夫子曰:‘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,医门多疾。’愿以所闻,思其所行,则庶几其国有瘳乎!”
仲尼曰:“!若殆往而刑耳!夫道不欲杂,杂则多,多则扰,扰者忧,忧而不救。古之至人,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。所存于己者未定,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!
“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?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名也者,相轧也;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尽行也。
“且德厚信矼,未达人气,名闻不争,未达人心。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育其美也,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,若殆为人菑夫!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,恶用而求有以异?若唯无诏,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。而目将荧之,而色将平之,口将营之,容将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顺始无穷,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于暴人之前矣!
“且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。是好名者也。昔者尧攻丛、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国为虚厉,身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。是皆求名实者也。而独不闻之乎?名实者,圣人之所不能胜也,而况若乎!虽然,若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!”
【译文】
颜回拜见孔子,向他辞行。
孔子问:“到哪儿去?”
颜回说:“将到卫国去。”
孔子问:“去做什么?”
颜回说:“我听说卫国的君主,他年壮气盛,行为独断专横,他轻率地处理国事,而看不见自己的过错;他轻率地用兵而不惜百姓的生命,以国事的名义使死去的人填满了山泽,有如蕉之枕藉不可胜计,百姓真是无路可走了。我曾听先生说过:‘安定的国家可以离开,危乱的国家应前往救助,就像医生的门前有很多病人一样。’我愿照先生所说的去想想办法,也许这个国家还有救吧!”
孔子说:“唉!你去了怕是要遭受刑戮啊!道是不能混杂的,混杂了就多事,多事就会受干扰,干扰就引起忧虑,忧虑时再自救也来不及了。古时的‘至人’,先充实自己而后才去扶助别人。如果自己还未立稳,哪有余暇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呢?
“况且你知道‘德’之所以过分和‘智’之所以外露的原因吗?‘德’的过分是由于好名,‘智’的外露是由于争胜。‘名’这东西,是人们相互倾轧的原因;‘智’这东西,是人们相互争斗的器具。这两者都是凶器,是不可以尽行于世的。
“而且一个人德性纯厚、守信诚实,但未必能使别人了解,即使不和别人争名,也未必能达到别人的心意。如果强行用仁义规范的言论在暴君面前陈述,这样将被认为是以人之恶来炫耀自己的美德,这样将被认为是害人。害别人的人,别人必定会反过来害他,你恐怕要被人害了。况且,如果卫君喜欢贤人而厌恶不肖之人,何必用你去显示有异于人呢?除非你不向他谏诤,否则卫君一定钻你言论的空子而争取同你辩论的胜利。那时你的眼睛将会眩惑不清,面色平和下来,口里只顾得营救自己,卑恭的面容将会显露出来,内心也就顺着他了。这是用火去救火,用水去救水,叫作越救越糟。开始时就依从他,以后会没完没了,如果他不信忠厚之言的谏诤,你必定会死在暴君的面前了!
“从前夏桀杀关龙逢,商纣杀王子比干,都是因为他们修身蓄德,以臣下的身份去关爱人君的民众,以臣下的身份拂逆了在上的君主的心意,所以他们的君主因他们修身养德而排挤他们。这就是好名的结果。从前尧攻打丛、枝、胥敖三国,禹攻打有扈,使这些国家成为废墟,人成了厉鬼,国君被杀戮。这都是他们用兵不断、贪利不已所造成的,这都是因为求名贪利。你没有听说过吗?名利之心,有时连圣人都克制不了,何况你呢!虽然这样,你必定有你的想法,且说给我听听!”
【原文】
颜回曰:“端而虚,勉而一,则可乎?”
曰:“恶!恶可!夫以阳为充孔扬,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违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与其心。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!将执而不化,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讵可乎!”
“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内直者,与天为徒。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,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,蕲乎而人不善之邪?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与天为徒。外曲者,与人之为徒也。擎跽曲拳,人臣之礼也,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邪!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谓与人为徒。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。其言虽教,谪之实也,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虽直而不病,是之谓与古为徒。若是则可乎?”
仲尼曰:“恶!恶可!大多政法而不谍,虽固亦无罪。虽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犹师心者也。”
【译文】
颜回说:“外表端肃而内心谦虚,勤勉行事而心志专一,这样可以吗?”
孔子说:“唉!怎么可以呢!卫君骄盛之气充满于内而张扬于外,喜怒变化不定,平常人都不敢违逆他,因而他压抑别人对他的劝谏,以求自己内心的畅快。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渐渐感化都不成,何况用大德来规劝呢!他必定固执不化,即使表面附合而内心并不采纳,你用的办法怎么可行呢!”
颜回说:“那么我内心正直而外表恭顺,引用成说上比古人。所谓内心正直,就是和自然同类。和自然同类,就知道人君和我,都是天生的,这样我哪里会祈求别人称赞自己说的话为善,又哪里会管别人的指责为不善呢?像这样,人们便会说我有赤子之心,这就叫作与自然同类。所谓外表恭顺,是和一般人同样。上朝擎笏跪拜,鞠躬行礼,这是做人臣的礼节。别人都这样做,我敢不这样做吗?做大家都做的事,别人也就不会指责我了,这就叫作和世人同类。所谓引用成说上比古人,是和古人同类。所说的虽然是古人的教诲,其实是指责人君的过失,这种做法是古时就有的,并不是我创造的。像这样,言语虽直率但不会招祸,这就叫作与古人同类。这样可以吗?”
孔子说:“唉!怎么可以呢!纠正人君的方法太多而不妥当。这些方法虽然浅陋,但也不会获罪于卫君。然而,只不过如此而已,怎么能够感化他呢!你太执着于自己的成见了。”
【原文】
颜回曰:“吾无以进矣,敢问其方。”
仲尼曰:“斋,吾将语若!有心而为之,其易邪?易之者,暤天不宜。”
颜回曰:“回之家贫,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。如此,则可以为斋乎?”
曰:“是祭祀之斋,非心斋也。”
回曰:“敢问心斋。”
仲尼曰:“若一志,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,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!耳止于听,心止于符。气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虚。虚者,心斋也。”
颜回曰:“回之未始得使,实有回也;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;可谓虚乎?”
夫子曰:“尽矣。吾语若!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,入则鸣,不入则止。无门无毒,一宅而寓于不得已,则几矣。
“绝迹易,无行地难。为人使易以伪,为天使难以伪。闻以有翼飞者矣,未闻以无翼飞者也;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夫且不止,是之谓坐驰。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,鬼神将来舍,而况人乎!是万物之化也,禹、舜之所纽也,伏戏、几蘧之所行终,而况散焉者乎!”
【译文】
颜回说:“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,请问先生的高见?”
孔子说:“你先斋戒,我再告诉你。你有诚心去做事,哪里有这么容易呢?如果认为容易,那就不合自然之理了。”
颜回说:“我家贫穷,我不饮酒、不吃荤已经好几个月了。这样子,可以算是斋戒吗?”
孔子说:“你这是祭祀的斋戒,不是心斋。”
颜回说:“请问什么是心斋?”
孔子说:“你心志专一,不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去听,进一步不用心听而用气去感应。耳的作用止于聆听外物,心的作用止于与外物接合。气这东西,是虚空而能容纳万物的。只有达到空明的虚境才能容纳道的聚集。这种虚境,就是心斋。”
颜回说:“我没有听到心斋这个道理的时候,实在感到我自身的存在;听到心斋这个道理后,就觉得未曾有我自身存在了,这可以叫作达到虚境吗?”
孔子说:“心斋的道理已尽于此。我告诉你!你进入卫国这樊笼中不要为名位而动心,他们能接受你的话就说,不能接受就不说。不走门路去营求,安心于一,了无二念,待人接物一切都不得已而为之,就差不多了。
“人不走路容易,走路不留行迹难。为人的欲望所驱使则容易作伪,为自然所驱使就难以作伪。听说过有翅膀才能飞,没有听说过没有翅膀而能飞的;听说过用心智去求得知识,没听说过不用心智而求得知识的。观照那个空明的心境,空明的心境就会生出光明,吉祥善福止在宁静之心。如果心境不能宁静,这就叫作形坐而心驰。使耳目感觉向内通达而排除心机智识,这样连鬼神也将会来依附,何况人呢!这样万物都可以感化,这是禹、舜处世的关键,也是伏羲、几蘧行为的准则,何况普通人呢!”
【原文】
叶公子高将使于齐,问于仲尼曰:“王使诸梁也甚重,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匹夫犹未可动,而况诸侯乎!吾甚栗之。子常语诸梁也曰:‘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欢成。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。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’吾食也执粗而不臧,爨无欲清之人。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与!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阴阳之患矣;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是两也,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。子其有以语我来!”
仲尼曰:“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,命也;其一,义也。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于心;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,无所逃于天地之间。是之谓大戒。是以夫事其亲者,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哀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!夫子其行可矣!
“丘请复以所闻:凡交,近则必相靡以信,远则必忠之以言。言必或传之。夫传两喜两怒之言,天下之难者也。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,两怒必多溢恶之言。凡溢之类妄,妄则其信之也莫,莫则传言者殃。故法言曰:‘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则几乎全。’
“且以巧斗力者,始乎阳,常卒乎阴,大至则多奇巧;以礼饮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乱,大至则多奇乐。凡事亦然。始乎谅,常卒乎鄙;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必巨。
“夫言者,风波也;行者,实丧也。夫风波易以动,实丧易以危。故忿设无由,巧言偏辞。兽死不择音,气息茀然,于是并生心厉。剋核大至,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苟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终!故法言曰:‘无迁令,无劝成。过度益也。’迁令劝成殆事,美成在久,恶成不及改,可不慎与!
“且夫乘物以游心,托不得已以养中,至矣。何作为报也!莫若为致命,此其难者。”
【译文】
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,问孔子说:“楚王交给我的使命很重大,齐国接待使者,总是表面上很恭敬而实际上很怠慢。普通人犹未可轻易打动,何况是诸侯呢!我很是害怕。您曾经对我说:‘凡事不论大小,很少有不依道而能畅快办成的。事情如果办不成,则必定有人君的惩罚;事情如果办成了,则必定会使身体阴阳失调而患病。无论成与不成都不会遭到祸患的,只有大德的人才能做到。’我饮食粗简而不求精美,烧火做饭的人不会因为热而求清凉。现在我早上接受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,我是内心焦灼了吧!我还没有了解事情的真相,就已经患了阴阳失调的病了;事情如果办不成,必定会遭人君的惩罚。这两种灾患临头,为人臣的实在承受不了。先生有什么办法告诉我吧!”
孔子说:“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则:一个是命,一个是义。子女爱父母,这是人的天性,永远也不能从心里解除。臣子事君,这是臣子应尽的职责,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没有君主,这是天地间无法逃避开的。这就叫作足以为戒的大法则。所以子女奉养父母,无论什么境地都要使他们安适,这是行孝的极点了。臣子事奉君主,不管什么事都要安然处之,这是尽忠的极点了。懂得调养自己心性的人,哀乐不会改变之前的心境,知道事情难为无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,这是德的极点了。为人臣的,本来就有不得已的事。按实情去行事而忘记自身,哪有余暇去乐生怕死呢?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!
“我还要把所听到的再告诉你:大凡结交邻近的国家要以信用求得安顺,远方的国家要用言辞维系忠诚,言辞要靠使臣去传达。传达两国国君喜悦或怨怒的言辞,是天下最难的事。两国国君喜悦时的言辞必然多有溢美之辞,两国国君怨怒时的言辞必然多有溢恶之辞。凡是过分添加的话都是不实的,不实的东西没有诚信可言,不诚信就会让使者遭殃了。所以古语说:‘要传达真实不妄的话,不要传达过分的话,这样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。’
“凭机巧斗力的人,开始是明斗,到最后常常是来阴谋,太过分时就诡计多端了;以礼节饮酒的人,开始时规规矩矩,到最后常常会迷乱昏醉,太过分时就狂态百出了。任何事情都是这样。开始时互谅互让,到最后常常互相欺诈了。许多事情开始做的时候很单纯,快要完成时就变得很艰巨。
“言语这东西,就像捉摸不定的风波;而传达的言语,会有得有失。风波容易兴动,得失之间容易出现危难。所以忿怒的发作没有别的原因,就是由花言巧语和片面言辞造成的。困兽死时狂吼乱叫,怒气勃然而发,于是产生伤人的恶念。苛刻太过,必然会让人兴起恶念来报复,而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如果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谁还会知道他终将遭遇什么结果呢!所以古语说:‘不要改变所要传达的使令,不要强求成功。过度就是溢了。’改变使令,强求成功,会把事情变得危险,成就好事需要很久的时间,做糟了事情却来不及改过,这可以不谨慎吗?
“顺从事物的自然规律而悠然其心,寄托于不得已而保养心中精气,这是最好的了。何必作意去报答君命呢?不如去如实传达君命,这是很困难的。”
【原文】
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,而问于蘧伯玉曰:“有人于此,其德天杀。与之为无方,则危吾国;与之为有方,则危吾身。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,而不知其所以过。若然者,吾奈之何?”
蘧伯玉曰:“善哉问乎!戒之,慎之,正女身也哉!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虽然,之二者有患。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形就而入,且为颠为灭,为崩为蹶。心和而出,且为声为名,为妖为孽。彼且为婴儿,亦与之为婴儿;彼且为无町畦,亦与之为无町畦;彼且为无崖,亦与之为无崖。达之,入于无疵。
“汝不知夫螳螂乎?怒其臂以当车辙,不知其不胜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戒之,慎之!积伐而美者以犯之,几矣。
“汝不知夫养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决之之怒也;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己者,顺也;故其杀者,逆也。
“夫爱马者,以筐盛矢,以蜄盛溺。适有蚊虻仆缘,而拊之不时,则缺衔、毁首、碎胸。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,可不慎邪!”
【译文】
颜阖将要做卫灵公太子的老师,他问蘧伯玉说:“现在有一个人,天性刻薄。如果不用法度去劝导他,就会危害国家;如果用法度来规劝他,就会危害我自身。他的智能只知道别人的过错,而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过错。像这样的人,我怎么对他呢?”
蘧伯玉说:“你问得好!要警惕,要慎重,端正自身的行为吧!外貌不如表现出顺从之态,内心不如存着调和之意。即便如此,这两种做法仍会招来祸患。顺从他而不要太过分,引导他而不要太显露。外表顺从进而陷入太深,就要堕落毁灭。内心调和之意表露出来,他以为你是为了争声名,就会招致灾祸。他若是像天真无知的婴儿,你也姑且和他一样做个天真无知的婴儿。他如果做什么都没有界限,你也和他一样做什么都不分界限。他如果放荡无边际,你也和他一样放荡无边际。这样引导他到无过失的境界。
“你不知道螳螂吗?奋力举起臂膀来阻挡车轮,不知道自身不能胜任,这是因为它把自己的才能看得太高了。要警惕!要慎重!若常常夸耀自己的长处去冒犯别人,就跟挡车的螳螂差不多了。
“你不知道饲养老虎的人吗?不敢拿活物给它吃,因为它捕杀活物时会激发凶残的天性;不敢拿完整的食物给它,因为它撕扯食物时会激发凶残的天性。要了解它饥饱的时间,顺着它的喜怒去疏导。虎与人是异类,却驯服于饲养它的人,这是因为人能顺着它的性子。它所以要扑杀人,是因为人违逆了它的性子。
“爱马的人,用筐子盛马粪,用大蛤壳接马尿。赶上有蚊虻叮咬马,那爱马的人拍打得不是时候,马就会咬断口勒,毁坏笼头,挣碎胸上络辔。本意出于爱而结果适得其反,这可以不谨慎吗?”
【原文】
匠石之齐,至于曲辕,见栎社树。其大蔽数千牛,絜之百围,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,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。观者如市,匠伯不顾,遂行不辍。弟子厌观之,走及匠石,曰:“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邪?”曰:“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,以为舟则沉,以为棺椁则速腐,以为器则速毁,以为门户则液,以为柱则蠹。是不材之木也,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”
匠石归,栎社见梦曰:“女将恶乎比予哉?若将比予于文木邪?夫柤梨橘柚,果蓏之属,实熟则剥,剥则辱;大枝折,小枝泄。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击于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!几死,乃今得之,为予大用。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也,若与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而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!”
匠石觉而诊其梦。弟子曰:“趣取无用,则为社何邪?”
曰:“密!若无言!彼亦直寄焉,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。不为社者,且几有翦乎!且也,彼其所保与众异,而以义喻之,不亦远乎!”
【译文】
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,走到曲辕,看见一棵被视为社神的栎树。这棵树大到可以给几千头牛遮阴,用绳子量一下有百尺粗,树身高达山头,八丈以上才有树枝,可以造船的旁枝就有十几枝。观看的人众多,好像赶集一样,匠伯不屑一顾,不住脚地往前行。弟子看了个饱,跑着赶上匠石,问道:“自从我拿了斧头跟随师傅以来,还不曾见过有这么大的木材。师傅不肯看上一眼,行走不停,为什么呢?”
匠石说:“算了,不要再说了!那是没用的散木啊!用它做船很快就会沉没,用它做棺材很快就会腐烂,用它做器具很快就会毁坏,用它做门户就会渗出脂液,用它做房柱会长蛀虫。这是棵不成材的树木,没有任何用处,所以才有这么长的寿命。”
匠石回到家,社神栎树托梦说:“你要拿什么和我相比呢?你拿我和质纹细密的树木相比吗?山楂树、梨树、橘子树、柚子树,瓜果之类,果实熟了就被剥落下来,剥落的时候就会受到折损。大枝被折断,小枝被拽拉。这是由于它们的才能害苦了自己的一生,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就夭折了,这是自己招来世俗的打击。万物没有不是这样的。况且我追求无所可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,几乎被砍死,到现在才得以保全,这正是我的大用。假使我有用,能长到这么高大吗?而且你和我都是物,为什么要这样评议物呢?你是将要死的散人,又怎么能知道散木呢?”
匠石醒后把梦告诉弟子。弟子说:“栎树的志趣既然是寻求无用,那它为什么要充当社神树呢?”
匠石说:“停!你别说了!它不过是特意假借社神寄托形体罢了,这才被那些不了解它的人辱骂。它不充当社神,恐怕早就遭到砍伐了!况且它所保全自己的方法与众不同,以常理来评论它,不是相差太远了吗?”
【原文】
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,见大木焉,有异,结驷千乘,将隐芘其所。子綦曰:“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异材夫!”仰而视其细枝,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;俯而视其大根,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;咶其叶,则口烂而为伤;嗅之,则使人狂酲,三日而不已。
子綦曰:“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于此其大也。嗟呼神人,以此不材!”
宋有荆氏者,宜楸柏桑。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斩之;三围四围,求高名之丽者斩之;七围八围,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。故未终其天年,而中道之夭于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,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为不祥也。此乃神人之所以大为祥也。
【译文】
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,见到一棵大树,异乎寻常,即便集结一千辆四匹马拉的车,也可在它的树荫下隐蔽起来。子綦说:“这是棵什么树呢?它必定有特异的材质吧!”仰头看看树的细枝,弯弯曲曲而不能做栋梁;低头看看树干的底部,树心松散而不能制作棺材;舔舔它的叶子,嘴巴便溃烂受伤;闻闻它,就使人如醉酒一样发狂,三天醒不过来。
子綦说:“这果真是棵不成材的树,所以它能长到这么大。唉,神人也是这样显示自己的不材啊!”
宋国荆氏那个地方,适宜楸、柏、桑树生长。等它们长到一两把粗的时候,就被想用它做拴猕猴的木桩的人砍了去;等长到三四围粗的时候,就被寻求高大栋梁的人砍了;等长到七八围粗的时候,就被富贵人家寻求棺木的人给砍了。因此这些树都未能尽享天年,而中途便夭折于斧头之下,这就是有用之材的祸患。所以古时禳除的祭祀,凡是白额头的牛、鼻孔向上翻的小猪,以及长了痔疮的人不可以用来投河祭神。这是巫祝都知道的,认为这些是不吉祥的。但这正是神人认为最吉祥的。
【原文】
支离疏者,颐隐于脐,肩高于顶,会撮指天,五管在上,两髀为胁。挫针治,足以糊口;鼓䇲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上征武士,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;上有大役,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;上与病者粟,则受三钟与十束薪。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其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!
【译文】
有个叫支离疏的人,面颊隐藏在肚脐下面,肩高过头顶,脑后的发髻朝天,五藏的穴位都在脊背上,两条大腿和胸旁两助相并。他给人缝洗衣服,可以糊口;给人簸米筛糠,可以养活十口人。国家征兵时,支离疏甩着胳膊走来走去不用躲避。国家摊派徭役时,他便因长期残病不用当差;国家发账救济贫病时,他可以领到三钟粮食和十捆柴。那些形体残缺不全的人,尚足以养身,能尽享天年,而中途便夭折于斧头之下,这就是有用之材的祸患。所以古时禳除的祭祀,凡是白额头的牛、鼻孔向上翻的小猪,以及长了痔疮的人不可以用来投河祭神。这是巫祝都知道的,认为这些是不吉祥的。但这正是神人认为最吉祥的。
【原文】
支离疏者,颐隐于脐,肩高于顶,会撮指天,五管在上,两髀为胁。挫针治,足以糊口;鼓䇲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上征武士,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;上有大役,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;上与病者粟,则受三钟与十束薪。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其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!
【译文】
有个叫支离疏的人,面颊隐藏在肚脐下面,肩高过头顶,脑后的发髻朝天,五藏的穴位都在脊背上,两条大腿和胸旁两助相并。他给人缝洗衣服,可以糊口;给人簸米筛糠,可以养活十口人。国家征兵时,支离疏甩着胳膊走来走去不用躲避。国家摊派徭役时,他便因长期残病不用当差;国家发账救济贫病时,他可以领到三钟粮食和十捆柴。那些形体残缺不全的人,尚足以养身,享尽天年,更何况那忘记世俗德行的人呢?
【原文】
孔子适楚,楚狂接舆游其门曰:“凤兮凤兮,何如德之衰也!来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天下有道,圣人成焉;天下无道,圣人生焉。方今之时,仅免刑焉。福轻乎羽,莫之知载;祸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已乎,已乎!临人以德!殆乎,殆乎!画地而趋!迷阳迷阳,无伤吾行!郤曲郤曲,无伤吾足!”
山木,自寇也;膏火,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
【译文】
孔子到楚国,楚国狂人接舆路过孔子的门前唱道:“凤啊,凤啊,你的德行为什么衰微了呢?来世不可期待,往世不可追回。天下有道,圣人可以成就事业;天下无道,圣人只能保全生命。当今这个时代,只能求免遭刑戮。福比羽毛还轻微,不知道摘取;灾祸比大地还重,不知道躲避。罢了!罢了!在人面前以德来炫耀自己。危险啊!危险啊!在画定的地域里行走。荆棘啊,荆棘啊,别妨碍我走路!绕弯走啊,绕弯走啊,别伤了我的脚!”
山木是自己招致砍伐的;膏火是自己招来的煎熬。桂树可以食用,所以遭砍伐;漆树有用,所以遭刀割。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,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。
人間世(註)
河南郭象注
唐西华法师成玄英疏
内篇人间世第四
与人群者,不得离人。然人问之变故,世世异宜,唯无心而不自用者,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。
颜回见仲尼,请行。
〔疏〕姓颜,名回,字子渊,鲁人也;孔子三千门人之中,总四科入室弟子也。仲尼者,姓孔,名丘,字仲尼,亦鲁人,殷汤之后,生衰周之世,有圣德,即颜回之师也。其根由事逵,褊在儒史,今既解释《庄子》,意在玄虚,故不复委碎载之耳。然人问事绪,儿纷完难,接物利他,理在不易,故寄颜孔以显化导之方,托此圣贤以明心斋之卫也。孔圣颜贤耳。
曰:奚之?
〔疏〕奚,何也。之,适也。质问颜回欲往何处耳。
曰:将之卫。
〔疏〕卫,即殷纣之都,又是康叔之封,今汲郡卫州是也。此则颜答孔问欲行之所也。
曰:奚为焉?
〔疏〕欲往卫国,何所云为?重责颜生行李意谓矣。
曰:回闻卫君,其年壮,其行独;
〔注〕不与民同欲也。
〔疏〕卫君,即灵公之子剧积也,荒淫昏乱,纵情无道。其年少壮而威猛可畏,独行凶暴而不顺物心。颜子述己所闻以答尼父。
轻用其国,
〔注〕夫君人者,动叉乘人,一怒则伏尸流血,一喜则轩冕塞路。故君人者之用国,不可轻也。
〔疏〕夫民为邦本,本固则邦宁。不能爱重黎元,方欲轻蔑其用,欲不颠覆,其可得乎。
而不见其过;
〔注〕莫敢谏也。
〔疏〕强足以拒谏,辩足以饰非,故百固五惧而吞声,有过而无敢谏者也。
轻用民死,
〔注〕轻用之於死地。
〔疏〕不凝动静,泰然自安,乃轻用国民,投诸死地矣。
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,
〔注〕举国而输之死地,不可称数,视
之若草芥也。
〔疏〕蕉,草芥也。或征战屡兴,或赋税烦重,而死者其数极多。语其多少,以国为量,若举为数,造次难悉。纵恣一身,不恤百姓,视於国民,如薮泽之中草芥者也。
民其无如矣。
〔注〕无所依归。
〔疏〕君上无道,臣子饥荒,非但无可奈何,亦乃无所归往也。
回尝闻之夫子曰: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,医门多疾。愿以所闻思其#1则,庶几其国有廖乎。
〔疏〕庶,冀也。几,近也。疹,愈也。治邦宁谧,不假匡扶;乱国孤危,应须相#2练。颜生今将化卫,是以述昔所闻,思其禀受法言,冀其近於善道。譬彼医门,多能救疾,方兹贤士,铃能拯难,荒淫之病,无其疹愈者也。
仲尼曰:嘻。若殆#3往而刑耳。
〔注〕其道不足以救彼息。
〔疏〕嘻,怪笑声也。若,汝也。殆,近也。孔子哂其衍浅,禾足化他,汝若往於卫,铃遭刑戮者也。
夫道不欲杂,
〔注〕宜正得其人。
杂则多,多则扰,扰则忧,忧而不救。
〔注〕若夫不得其人,则虽百医守病,适足致疑而不能一愈也。
〔疏〕夫灵通之道,唯在纯粹。铃其宣杂则事绪繁多,事‘多则心中扰乱,心中扰乱则忧患斯起。药病既乖,彼此俱困,己尚不立,焉能救物哉。
古之至人,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。
〔注〕有其具,然后可以接物也。
〔疏〕诸,於也。存,立也。古昔至德之人,虚怀而进世问,叉先安立己道,然后拯救他人,未有己身不存而能接物者也。援引古人,以为鉴诫。
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。
〔注〕不虚心以应物,而役思以犯难,故知其所存於己者未定也。夫唯外其知以养真,寄妙当於群才,功名归物而息虑远身,然后可以至於暴人之所行也。
〔疏〕夫唯虚心以应务,忘智以养真,寄当於群才,归功於万物者,方可处涉人问,逗机行化也,今颜回存立己身,犹未安定,是非喜怒,勃战胸中,有何庸#4暇,辄至於卫,欲谏暴君。此行未可也。
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?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
〔注〕德之所以流荡者,矜名故也;知之所以横出者,争善故也。虽复桀坏,其所矜惜,无非善名也。
〔疏〕汝颇知德荡智出所由乎哉?夫德之所以流荡丧真,为矜名故也;智之所以横出逾分者,争善故也。夫惟善恶两忘,名实双遣者,故能万#5德不荡,至智不出者也。
名也者,相轧也;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尽行也。
〔注〕夫名智者,世之所用也。而名起则相轧,知用则争兴,故遣名知而后行可尽也。
〔疏〕轧,伤也。夫矜名则更相毁损,显智则争竞路兴。故二者并凶祸之器,尽不可行於世。
且德厚信征,未达人气,名闻不争,未达人心。
〔疏〕矼,确实也。假且道德纯厚,淌行确实,芳名令闻,不与物争,而卫君素性顽愚,凶悖少鉴,既未达颜回之意气,岂识匡扶之心乎。
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卫#6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有其美也,
〔注〕夫投人夜光,鲜不按剑者,未达故也。今回之德信与其不争之名,彼所未达也,而强以七义准绳於彼,彼将谓回欲毁人以自成也。是故至人不役志以经世,而虚心以应物,诚信着於天地,不争畅於万物,然后万物归怀,天地不逆,故德音发而天下响会,景行彰而六合俱应,而后始以经寒暑,涉治乱,而不与逆鳞逢也。
〔疏〕绳墨之言,即五德圣智也。内之德性,卫君未达,而强用仁义之卫行於暴人之前,所述先王美言,铃遭卫君僧恶,故不可也。
命之曰旧人。苜人者,人必反苗之,
〔注〕适不信受,则谓与己争名而反害之。
〔疏〕命,名也。卫侯不达汝心,谓汝苜害於己,既遭疑贰,叉被反苜故也。
若殆为人蕾夫。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,恶用而求有以异?
〔注〕苟能悦贤恶愚,闻义而服,便为明君也。苟为明君,则不若#7无贤臣,汝往亦不足复奇;如其不尔,往叉受害。故以有心而往,无往而可;无心而应,其庆自来,则无往而不可也。
〔疏〕殆,近也。夫,欺也。汝若往卫,铃近危亡,为暴人所灾害,深可欺也。且卫侯苟能悦爱贤人,憎恶不肖,故当朝多君子,屏黜小人,己有忠臣,何求於汝。至於彼,亦何异彼人。既与无异,去便无益。
若唯无韶,王公必将乘人而国其捷。
〔注〕汝唯有寂然不言耳,言则王公爻乘人以君人之势而角其捷辫,以距练饰非也。
〔疏〕诏,言也。王公,卫侯也。汝若至#8卫,唯当默然尔不言,若有箴规,爻遭戮辱。且卫侯恃千乘之势,用五等之威,饰非距谏,阙其捷辫,汝既恐怖,何暇匡扶也。
而目将荧之,
〔注〕其言辩捷,使人眼眩也。
〔疏〕荧,眩也。卫侯虽荒淫暴虐,而甚使辫聪明,加恃人君之威,陵藉忠谏之士,故颜回心生惶怖,眼目眩惑者也。
而色将平之,
〔注〕不能复自异於彼也。
〔疏〕纵有练心,不敢显异,颜色靡顺,与彼和平。
口将营之,
〔注〕自救解不暇。
〔疏〕卫侯位望既高,威严可畏,颜生恐祸及己,忧惧百端,所以口舌自营,略无容暇。
容将形之,
〔疏〕形,见也。既惧灾害,故委顺面从,击腮曲拳,形述斯见也。
心且成之。
〔注〕乃且释己以从彼也。
〔疏〕岂直外形从顺,亦乃内心和同,不能进善而更成彼恶故也。
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
〔注〕适不能救,乃更足以成彼之盛。
〔疏〕以,用也。夫用火救火,猛燎更增;用水救水,波浪弥甚。故颜子之行,适足卫侯之暴,不能匡劝,可谓益多也。
顺始无穷,
〔注〕寻常守故,未肯变也。
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。
〔注〕未信而练,虽厚为害。
〔疏〕汝之忠厚之言,近不信用,则虽诚心献替,而叉遭刑戮於暴虐君人之前矣。
且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枢批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
〔注〕居#9下而任上之忧,比干,非其
事也。'
〔疏〕镒法,贼民多杀日桀,残义损善日纣。姓关,字龙逢,夏桀之贤臣,尽诚而遭斩首。比干,殷纣之庶叔,忠谏而被剖心。偃扮,犹爱养也。拂,违#10戾也。此二子者,并古昔良佐,修饰其身,伏#11行忠节,以臣下之位,忧君上之民,臣有德而君无道,拂戾其君,咸遭戮辱。援古证今,足为龟镜。是知颜回化卫,理未可行也。
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。是好名者也。
〔注〕不欲今臣有胜君之名也。
〔疏〕挤,坠也,陷也,毒也。夏桀殷纣,无道之君,不自揣量,犹责令誉,故因贤臣之修饰,肆其鸩毒而啖#12之。意在争名逐利,遂至於此故也。
昔者尧攻丛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国为虚厉,身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。是皆求名实者也,而独不闻之乎?
〔注〕夫暴君非徒求恣其欲,乃复求名,但所求者非其道耳。
〔疏〕尧禹二君,已具前解。丛枝,胥敖,有扈,并是国名。有扈者,今雍州鄂县是也。宅无人日墟,鬼无后日厉。言此三国之君,悉皆无道,好起兵戈,征伐他国。岂唯责求实利,亦乃规觅虚名,遂使境域丘墟,人民绝灭,身遭刑戮,宗庙颠现。责名求实,一至如斯,今古共知,汝独不闻也。
名实者,圣人之#13所不能胜也,而况若乎。
〔注〕惜名食欲之君,虽复尧禹,不能胜化也,故与众攻之,而汝乃欲空手而往,化之以道哉?
〔疏〕夫庸人暴王,责利求名,虽复尧禹圣君,不能怀之以德,犹兴兵众,问罪夷凶。况颜子匹夫,空手行化,不然之理,亦在无疑故也。
虽然,若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。
〔疏〕尝,试也。汝之化导,虽复未弘,既欲请行,必有所以,试陈汝意,告语我来。
颜回曰:端而虚,
〔注〕正其形而虚其心也。
〔疏〕端正其形,尽人臣之敬;虚豁心虑,竭匡谏之诚。既承高命,敢迷所以耳。
勉而一,
〔注〕言逊而不二也。
〔疏〕勉励身心,尽诚奉国,言行忠馑,终无差二。
则可乎?
〔疏〕如前二衍,可行以不?
曰:恶。恶可。
〔注〕言未可也。
〔疏〕恶恶,犹於何也。於何而可,言未可也。
夫以阳为充孔扬,
〔注〕言卫君亢阳之性充张於内而甚扬於外,强御之至也。
〔疏〕阳,刚猛也。充,满也,孔,甚也。言卫君刚猛之性满完内心,强暴之甚,彰扬外适。
采色不定,
〔注〕喜怒无常。
〔疏〕顺心则喜,违意则啧,神采气色,曾无定准。
常人之所不违,
〔注〕莫之敢逆。
〔疏〕为性暴虐,威猛寻常,练士贤人,诅能逆#14。
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与其心。
〔注〕夫顽强之甚,人以快#15事感己,己陵籍而乃抑挫之,以求从容自放而遂其侈心也。
〔疏〕案,抑也。容与,犹放纵也。人以快善之事箴规感动,君因#16其忠谏而抑到之,以求快乐纵容,遂其淫荒之意也。
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。
〔注〕言乃少多,无回降之胜也。
〔疏〕卫侯无道,其来已久。日将渐渍之德,尚不能成,况乎鸿范圣明,如何可望也。
将执而不化,
〔注〕故守其本意也。
〔疏〕饰非合主,不能从人如流,固执本心,谁肯变恶为善者也。
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诅可乎。
〔注〕外合而内不訾,即向之端虚而勉一耳,言此未足以化之。
〔疏〕外形擎腮,以尽足恭,内心顺从,不敢訾毁。以此请行,有何利益,化卫之道,庸诅可言乎。斯则斥前端虚之卫未宜行用之也。
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
〔注〕颜回更说此三条也。
〔疏〕前陈二事,己被抵诃,今设三条,庶其允合。此标题目,下释其义,颜生迷己以问宣尼是也。
内直者,与天为徒。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,而独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,薪乎而人不善之邪?
〔注〕物无贵贱,得生一也。故善与不善,付之公当耳,一无所求於人也。
〔疏〕此下释义。析,求也。言我内心质素诚直,共自然之理而为徒类。是知帝王与我,皆禀天然,故能忘贵贱於君臣,遣善恶於荣辱,复矜名以避恶,求善於他人乎?此虚怀,庶其合理。
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与天为徒。
〔注〕依乎天理,推己性#17命,若婴儿之直往也。
〔疏〕然,如此也。童子,婴儿也。若如面#18说,推理直前,行比婴儿,故谓之童子。结成前义,故是之谓与天为徒也。
外曲者,与人之#19为徒也。擎腮曲拳,人臣之礼也,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邪。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
〔疏〕夫外形委曲,随顺世问者,将人伦为徒类也。擎手腮足,罄折曲躬,俯仰拜伏者,人臣之礼也。而和同尘垢,污隆任物,人皆行此,我独不为耶。是以为人所为,故人无怨疾也。
是之谓与人为徒。
〔注〕外形委曲,随人事之所当为也。
〔疏〕此结成#20也。
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。
〔注〕成於今而比於古也。
〔疏〕忠谏之事,乃成於今,君臣之义,上比於古,故与古之忠臣比干等类,是其义也。
其言虽教,谪之实也。
〔注〕虽是常教,实有讽责之旨。
〔疏〕谪,责也。所悚之言,虽是教迹,论其意旨,实有讽责之心也。
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
〔疏〕敻古以来,有此忠练,非我今日独起箴规者也。
若然者,虽直而不病,
〔注〕寄直於古,故无以病我也。
〔疏〕若忠练之道,自古有之,我今诚直,亦幸无忧累。
是之谓与古为徒。
〔疏〕此结前也。
若是则可乎?
〔疏〕呈此三条,未知可不?
仲尼曰:恶,恶可。大多政,法而不谍,
〔注〕当理无二,而张三条以政之,与事不冥也。
〔疏〕谍,条理也,当也。法苟当理,不俟多端,政设三条,大伤繁冗。於理不当,亦不安恬,故於何而可也。
虽固亦无罪。
〔注〕虽未弘大,亦且不见咎责。
〔疏〕设此三条,虽复固陋,既未行李,亦幸无咎责者也。
虽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。
〔注〕罪则无矣,化则未也。
〔疏〕胡,何也。颜回化卫,止有是法,才可独善,未及济时,故何可以及化也。又解:若止而勿行,於理便是,如其适卫,必自遭殆也。
犹师心者也。
〔注〕挟三衍以适彼,非无心而付之天下也。
〔疏〕夫圣人虚己,应时无心,譬彼明镜,方兹虚谷。今颜回预作言教,方思虑可不,既非忘淡薄,故知师其有心也。
颜回曰:吾无以进矣,敢问其方。
〔疏〕颜生三行,一朝顿尽,化卫之道,进趣无方,更请圣师,庶闻妙法。
仲尼曰:斋,吾将语若。有而#21为之其易邪?
〔注〕夫有其心而为之#22者,诚未易也。
〔疏〕颜回殷动致请,尼父为说心斋。但能虚忘,吾当告汝,必其有心为作,便乖心斋之妙。故有心而索玄道,诚未易者也。
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
〔注〕以有为为易,未见其宜也。
〔疏〕《尔雅》云,夏日皞天。言其气皞旴#23也。以有为之心而行道为易者,皞天之下,不见其宜。言不宜以有为心斋也。
颜回日:回之家贫,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。若此,则可以为斋乎?
〔疏〕茹,食也。荤,辛菜也。斋,齐也,谓心迹俱不染尘人也。颜子家贫,儒史具悉,无酒可饮,无荤可茹,箪瓢蔬素,已经数月,请若此得为斋不。
曰:是祭祀之斋,非心斋也。
〔疏〕尼父答言,此是祭祀神鬼献宗席,俗中致齐之法,非所谓心斋者也。
回日:敢问心斋。
〔疏〕向说家贫,事当祭祀。心斋之术,请示其方。
仲尼日:若一志,
〔注〕去异端而任独也。
〔疏〕一汝志心,无复异端,入寂虚忘,冥符独化。此下答於颜子,广示心齐之术者也。
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,
〔疏〕耳根虚寂,不凝官商,反听无声,凝神心府。
无听之以心而钥之以气。
[疏〕心有知觉,犹起人#24缘;气无情虑,虚柔任物。故去被知觉,取此虚柔,遣之又遣,渐阶玄妙也。
听止於耳,
[疏〕不着声尘,止於心听。此释无听之以耳也。
心止於符。
〔疏〕符,合也。心起缘虑,必与境合,庶令凝寂,不复与境相符。此释无听之以心者也。
气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。
〔注〕遗耳目,去心意,而付气性之自得,此虚以待物者也他
〔疏〕如气柔弱虚空,其心寂泊忘怀,方能应物。此解而听之以气也。
唯道集虚。虚者,心斋也。
〔注〕虚其心则至道集於怀也。
〔疏〕唯此真道,集在虚心。故知虚心者,心斋妙道也。
颜回曰:回之未始得使,实自回也;
〔注〕未使心斋,故有其身。
〔疏〕未察心斋之教,犹怀封滞之心,既不能隳体以忘身,尚谓颜回之实有也。
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;
〔注〕既得心斋之使,则无其身。
〔疏〕既得夫子之教,使其人以虚斋,遂能物我洞忘,未尝#25之可有也。
可谓虚乎。夫子曰:尽矣。
〔疏〕夫子.向说心斋之妙、妙尽於斯。
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。
〔注〕放心自得之场,当於实而止。
〔疏〕夫子谓濒生化卫之要,慎莫据其枢要,且复游入蕃傍,亦宜晦迹消声,不可以名智感物。樊,蕃也。
入则鸣,不入则止。
〔注〕譬之官商,应而无心,故曰鸣也。夫无心而应者,任彼耳,不强应也。
〔疏〕若也#26道狎卫侯,则可鸣声匡救;如其谏不入耳,则宜缄口忘言。示勿#27。强显忠贞,必遭於祸害。
无门无毒,
〔注〕使物自若,无门者也;付天下之自安,无毒者也。毒,治也。
〔疏〕毒,治也。如水如镜,应感虚怀,既不预作也。
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
〔注〕不得已者,理之必然者也,体至一之宅而会乎必然之符也。
(疏〕宅,居处也。处心至一之道,不得止而应之,机感冥会,非预谋也。
则几矣。
〔注〕理尽於斯。
〔疏〕几尽也。应物理尽於斯也矣#28。
绝迩易,无行地难。
〔注〕不行则易,欲行而不践地,不可能也;无为则易,欲为而不伤性,不可得也。
〔疏〕夫端居绝逵,理在不难;行不践地,故当不易。亦犹无为虚寂,应感则易;有为思虑,涉物则难。其理铃然,故与斯譬矣。
为人使易以伪,为天使难以伪。
〔注〕视听之所得者粗,故易欺也;至於自然之报细,故难为也。则失真少者,不全亦少;失真多者,不全亦多;失得之报,未有不当其分者也。而欲违天为伪,不亦滩乎。
〔疏〕夫人情驱使,其法赢浅,所以易欺;天然驭用,斯理微细,是故难矫。故知人问涉物,叉须率性任真也。
闻以有翼飞者矣,未闻以无翼飞者也;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
〔注〕言必有其具,乃能其事,今无至.虚之宅,无由有化物之实也。
〔疏〕夫乌无六翩,铃不可以传空;人无二智,亦未能以接物也。
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
〔注〕夫视有若无,虚室者也。室虚而纯白独生矣。
〔疏〕瞻,观照也。彼,前境也。阕,空也。夫观察万有,悉皆空寂,故能尽#29其心室,反照真源,而智惠明白,随用而生。白,道也。
吉祥止止。
〔注〕夫吉祥之所集者,至虚至静也。
〔疏〕吉者,福善之事。祥者,嘉庆之征。止者,凝静之智。言吉祥善福,止在凝静之心,凝静之心#30亦能致吉祥之善应也。
夫且不止,是之谓坐驰。
〔注〕若夫不止於当,不会於极,此为以应坐之日而驰骛不息也。故外敌未至而内已困矣,岂能化物哉。
〔疏〕苟不能形同稿木,心若死灰,则虽容仪端拱,而精神驰骛,可谓形坐而心驰者也。
夫徇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将来舍,而况人乎。
〔注〕夫使耳目闭而自然得者,心知之用外矣。故将任性直通,无往不冥,尚无幽昧之责,而况人问之累乎。
〔疏〕徇,使也。夫能令根窍内通,不绿於物境,精神安静,志外於心知者,斯则外遣於形,内忘於智,则集体黜聪,虚怀任物,鬼神冥附而舍止,不亦当乎。人伦钻仰而归依,固其宜矣。故《外篇》云,无鬼责无人非也。
是万物之化也,禹舜之所纽也,伏羲几莲之所行终,而况散焉者乎。
〔注〕言物无贵贱,未有不由心知耳目以自通者也。故世之所谓知者,岂欲知而知哉?所谓见者,岂为#31见而见哉?若夫知见可以欲而为#32得者,则欲贤可以得贤,为圣可以得圣乎?固不可矣。而世不知知之自知,因欲为知以知之;不见见之自见,因欲为见以见之;不知生之自生,又将为生以生之。故见目而求离朱之明,见耳而责师旷之聪,故心神奔驰於内,耳目竭丧於外,处身不适而与物的不冥矣。不冥矣,而能合乎人问之变,应乎世世之节者,未之有也。
〔疏〕是,指,斥之名也,此近指以前心斋等法,能造化万物,孕育苍生也。伏牛乘马,号日伏牺,姓风,号太昊。几还者,三皇已前无文字之君也。言此心斋之道,夏禹虞舜以为应物纲纽,伏牺几还行之以终其身,而况世问凡鄙疏散之人,轨辙此道而欲化物。
叶公子高将使於齐,问於仲尼曰:王使诸梁也甚重,
〔注〕重其使,欲有所求也。
〔疏〕楚庄王之玄孙尹成子,名诸梁,字子高,食采於叶,僭号称公。王者,春秋实为楚子,而僭称王。齐,即姜姓太公之裔。其先禹之四岳,或封於吕,故谓太公为吕望。周武王封太公於营丘,是为齐国。齐楚二国,结好往来,王帛使乎,相继不绝,或急难而求救,或问罪而请兵,情事不轻,委寄甚重,是故诸梁忧虑,询道仲尼也。
斋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
〔注〕恐直空报其敬,而不肯急应其求也。
〔疏〕斋侯逵尔往来,心无真实,至於迎待楚使,甚自殷动,所请事情,未达依允。奉命既重,预有此忧。
匹夫犹未可动也,而况诸侯乎。吾甚栗之。
〔疏〕匹夫鄙志,尚不可动,况乎五等,如何可动。以此而量,甚为忧栗之也。
子尝语诸梁也曰: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惧成。
〔注〕夫事无小大,少有不言以成为惧者耳。此仲尼之所曾告诸梁也。
〔疏〕子者,仲尼。寡之言少。夫经营事绪,抑乃多端。虽复大小不同,而莫不以成遂为惧适也。故诸梁引前所禀,用发后机。
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;
〔注〕夫以成为惧者,不成则怒矣。此楚王之所不能免也。
〔疏〕情若乖阻,事不成遂,则有人伦之道,刑罚之忧。
事若成则,必有阴阳之患。
〔注〕人息虽去,然喜惧战於胸中,固已结冰炭於五藏矣。
〔疏〕喜则阳舒,忧则阴惨。事既成遂,中情允惬,变昔日之忧为今时之喜。喜惧交集於一心,阴阳勃战於五藏,冰炭聚结,非息如何?故下文云。
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
〔注〕成败若任之於彼而莫足以息心者,唯有德者乎。
〔疏〕安得丧於灵府,任成败於前涂,不以忧喜累心者,其唯盛德焉。
吾食也执粗而不臧,爨无欲清之人。
〔注〕对火而不思冻,明其所撰俭薄也。
〔疏〕臧,善也。清,凉也。承命严重,心怀怖惧,执用粗养,不暇精膳。所候既其检薄,爨人不欲思冻,然#33火不多,无热可避之也。
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与。
〔注〕所撰检薄而内热饮冰者,诚忧事之难,非美食之为。
〔疏〕诸梁晨朝受诏,暮夕饮冰,足明怖惧忧愁,内心需#34灼。询道情切,达照此怀也。
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阴阳之患矣;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是两也,
〔注〕事未成则唯恐不成耳。若果不成,则恐惧结於内而刑网罗於外也。
〔疏〕夫情事未决,成败不知,而忧喜存怀,是阴阳之患也。事若乖舛,铃不成遂,则有人臣之道,刑网斯及。有此二息,何处逃愆?
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语我来。
〔疏〕忝为人臣,滥充末使,位高德薄,不足任之。子既圣人,情兼利物,又有所以,幸来告示。
仲尼曰: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,命也;其一,义也。
〔疏〕戒,法也。寰寓之内,教法极多,要切而论,莫过二事。二事义旨,具列下文。
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於心;
〔注〕自然结固,不可解也。
〔疏〕夫孝子事亲,尽於爱敬。此之性命,出自天然,中心率由,故不可解也。
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,无所逃於天地之问。
〔注〕千人聚,不以一人为主,不乱则散。故多贤不可以多君,无贤不可以无君,此天人之道,叉至之宜。
〔疏〕夫君臣上下,理固又然。故忠臣事君,死成其节,此乃分义相投,非关天性。然六合虽宽,未有无君之国。若有罪责,亦何处逃愆。是以奉命即行,无劳进退。
是之谓大戒。
〔注〕若君可逃而亲可解,则不足戒也。
〔疏〕结成以前君亲大戒义矣。
是以夫事其亲者,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
〔疏〕夫孝子养亲,务在顺适,登仕求禄,不择高卑,所遇而安,方名至孝也。
夫事其君者,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
〔疏〕夫乱臣#35事主,事尽忠贞,无#36夷险,安之若命,岂得拣择利害,然后奉行,能如此者,是忠臣之盛美也。
自事其心者,一反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
〔注〕知不可奈何者命也而安之,则无哀无乐,何易施之有哉。故冥然以所遇为命而不施心於其问,泯然与至当为一而无休戚於其中,虽事几人,犹无往而不适,而况君亲乎。
〔疏〕夫为道之士而自安其心智者,体违顺之不殊,达得丧之为一,故能涉哀乐之前境,不轻易施,知穷达之铃然,岂人情之能制。是以安心顺命,不乖天理,自非至人玄德,孰能如前#37也。
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
〔注〕事有铃至,理固常通,故任之则事齐,事齐而身不存者,未之有也,又何用心於有身哉。
〔疏〕夫臣子事於君父,铃须致命尽情,有事即行,无容拣择,忘身整务,固是其宜。苟不得止,应须任命也。
何暇至於悦生而恶死。夫子其行可矣。
〔注〕理无不通,故当任所遇而直前耳。若乃信道不笃而悦恶存怀,不能与至当俱往而谋生虑死,未见能成其事者也。
〔疏〕既曰行人,无容悦恶,奉受君命,但当适齐,有何闲日谋生虑死也。
丘请复以所闻: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,
〔注〕近者得接,故以其信验亲相靡服也。
远则必忠之以言,
〔注〕遥以言传意也。
〔疏〕几交游邻近,则以性#38情靡顺;相去遥远,则任言以表忠诚。此仲尼引己所闻劝戒诸梁也。
言必或传之。夫传两喜两怒之言,天下之难者也。
〔注〕夫喜怒之言,若过其实,传之者宜使两不失中,故未易也。
〔疏〕以官表意,或遣人传,彼此相投,乍相喜怒。为此使乎,人闲未易。
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,两怒必多溢恶之言。
〔注〕溢,过也。喜怒之言常过其当也。
〔疏〕溢,过也,彼此两人,互相善怒,若其顺情,则美恶之言叉当过者也。
凡溢之类妄,
〔注〕嫌非彼言,似传者妄作。
〔疏〕类,似也。夫溢当之言,体非真实,听者既疑,似使人妄构也。
妄则其信之也莫,
〔注〕莫然疑之。
〔疏〕莫,致疑貌也。既似传者妄作,遂生不信之心,莫然疑之也。
莫#39则传言者殃。
〔注〕就传过言,似於诞妄。受者有疑,则传言者横以轻重为罪也。
〔疏〕受者生疑,心怀不信,传语使乎,殃祸斯及。
故《法言》曰: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则几乎全。
〔注〕虽闻临时之过言而勿传也,必称其常情而要其诚致,则近於全也。
〔疏〕夫处涉人问,为使实难,叉须未察常情、铃使宾主折中,不得传一时喜怒,致两言有问#40。能如是者,近获全身。夫子引先圣之格言,为当来之轨辙也。
且以巧阙力者,始乎阳,
〔注〕本共好戏。
常卒乎阴,
〔注〕欲胜情至,潜兴害彼#41。
〔疏〕阳,喜也。阴,怒也。夫较‘力相戏,非无机巧。初始戏雊,则情在喜惧;逮乎终卒,则心生忿怒,好胜之情,潜以相害。世间喜怒,情使例然。此举阙力以譬之也。
泰至则多奇巧;
〔注〕不复循理。
〔疏〕忿怒之至,欲胜之甚,则情多奇谲,巧诈百端也。
以礼饮酒者,始乎治,
〔注〕尊卑有别,旅酬有次。
常卒乎乱,
〔注〕湛湎淫泱也。
〔疏〕治,理也。夫宾主献酬,自有伦理,侧弁之后,无后尊卑,初正卒乱,物皆如此。举饮酒之为譬。
泰至则多奇乐。
〔注〕淫荒#42纵横,无所不至。
〔疏〕宴赏既酣,荒淫斯甚,当歌屡舞,无复节文,多方奇异,欢乐何极。
凡事亦然。始乎谅,常卒乎鄙;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必巨。
〔注〕夫烦生於简,事起於微,此必至之势也。
〔疏〕几情常事,亦复如然。莫不始则诚信,终则鄙恶;初起简步,后铃巨大。是以烦生於简,事起於微。此合喻也。
言者,风波也;行者,实丧也。
〔注〕夫言者,风波也,故行之则实丧矣。
〔疏〕夫水因风而起波,譬心因言而喜怒也。故因此风波之言而行喜怒者,则丧於实理者也。
夫风波易以动,实丧易以危。
〔注〕故遗风波而弗行,则实不丧矣。
夫事得其实,则危可安而荡可定也。
〔疏〕风鼓水波,易为动荡,譬言丧实理,危殆不难也。
故忿设无由,巧言褊辞。
〔注〕夫忿怒之作,无他由也,常由巧
言过实,偏辞失当。
〔疏〕夫施设忿怒,更无所由,每为浮伪巧言偏辞馅佞之故也。
兽死不择音,气息第然,於是并生心厉。
〔注〕譬之野兽,蹴之穷地,意急情尽,则和声不至而风息不理,第然暴怒,俱生疣疵以相对之。
〔疏〕夫野兽因窘,迫之穷地,性命将死,呜不择音,气息第郁,心生疵疾,忽然暴怒,搏噬於人。此更起譬也。
克核太#43至,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
〔注〕夫宽以容物,物叉归焉。克核太精,则鄙吝心生而不自觉也。大人荡然放物於自得之场,不苦人之能,不竭人之欢,故四海之交可全。
〔疏〕夫克切责核,逼迫太甚,则不善之心钦然自应,情事相感,物理自然。是知躁则失君,宽则得众也。
苟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终。
〔注〕苟不自觉,安能知祸福之所齐诣也。
〔疏〕夫急躁件物,铃拒之理,数自相召,不知所以。且当时以不肖应之,则谁知终后之祸者邪?
故《法言》曰:无迁令,
〔注〕传彼实也。
〔疏〕承君令命,以实传之,不得以临时喜怒辄为迁改者也。
无劝成,
〔注〕任其自成。
〔疏〕直陈君令,任彼事情,无劳劝奖,强令成就也。
过度益也。
〔注〕益则非任实。
〔疏〕安於天命,率性任情,无劳添益语言,过於本度也。
迁令劝成殆事,
〔注〕此事之危殆。
〔疏〕改於君命,强劝彼成,其於情事,大成危殆。
美成在久,
〔注〕美成者任其时化,譬之种植,不可一朝成。
〔疏〕心之所美,率意以成,不由劝奖,故能长久。
恶成不及改,
〔注〕彼之所恶而劝强成之,则悔政寻至。
〔疏〕心之所恶,强劝而成,不及多时,寻当改悔。
可不慎与。
〔疏〕处涉人世,街命使乎,先圣法言,深宜戒慎。
且夫乘物以游心,
〔注〕寄物以为意也。
〔疏〕夫独化之士,混迸人间,乘有物以遨游,运虚心以顺世,则何殆之有哉。
托不得已以养中,至矣。
〔注〕任理之铃然者,中庸之符全矣,斯接物之至也。
〔疏〕不得已者,理之叉然也。寄叉然之事,养中和之心,斯真理之造极,应物之至妙者矣。
何作为报也。
〔注〕当任齐所报之实,何为为齐作意於其问哉。
〔疏〕率己运命,推理而行,何须预生亿度,为齐作报故也。
莫若为致命。此其难者。
〔注〕直为致命最易,而已#44喜怒施心,故难也。
〔疏〕直致率情,任於天命,其自简易,岂有难耶。此其难者,言不难也#45。
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,
〔疏〕姓颜,名阖,鲁之贤人也。太子,刻职也。颜阖自鲁适卫,将欲为太子之师傅也。
而问於莲伯玉曰:有人於此,其德天杀。
〔疏〕姓连,名环,字伯玉,卫之贤大夫。剧赎察天然之凶德,持杀戮以快心。既是卫国之人,故言有人於此。将为储后#46之傅,故询道於哲人。
与之为无方,则危吾国;与之为有方,则危吾身。
〔注〕夫小人之性,引之轨制则僧己,纵其无度则乱邦。
〔疏〕方,犹法也。禀性凶顽,不履仁义。与之方法,而轨制憎己,所以危身,纵之无度,而荒淫颠迭,所以亡国o
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,而不知其所以过。
〔注〕不知民过之由已,故罪责於民而不自改。
〔疏〕己之无道,曾不恢革,百姓有罪,株戮极深。唯见黔首之愆#47,不知过之由己。既知如风靡草,是知责在於君。
若然者,吾奈之何?
〔疏〕然,犹如是。将奈之何,询道蓬环,故陈其所以。
蓬伯玉曰:善哉问乎。戒之,慎之,正-汝身哉#48。
〔注〕反覆与会,俱所以为正身。们疏戒,汤也。己身不可率耳。防慎储君,勿轻犯触,身履正道,随烦机宜。前则欺其能问,后则示其方法也。
形莫若就心,莫若和。
〔注〕形不乖逢,和而不同。
〔疏〕身形从就,不乖君臣之礼。心智和烦,迸混四#49事济之也。
虽然,之二者有息。
〔疏〕前之二#50条,略标方衍。既未尽善,犹有其息累也。
就不欲入,
[注]就者形顺,入者遂与同。
〔疏〕郭注云,就者形顺,入者遂与同也。
和不欲出。
〔注〕和者义济,出者自显伐。
〔疏〕心知和顺,方便接引,推功储君,不显己能,斯不出也。
形就而入,且为颠为灭,为崩为蹶。
〔注〕若遂与同,则是类危而不扶持,与彼俱亡矣。故当模格天地,但不立小异耳。
〔疏〕颠,覆也。灭,绝也。崩,坏也。蹶,败也。形容从就,同入彼恶,则是类危而不扶持,故政类覆灭绝,崩厌效壤,与彼祺亡也矣。
心和而出,且为声为名,为妖为孽。
〔注〕为显取之,且有含垢之声;济彼之右,被许恶其胜己,妄生妖草。故当闷滩着晦,玄同光尘,然肢不可得而亲,不可得而疏,不可得而利,不可得而害。
〔疏〕反#51物为妖。草,灾也?虽复和衫〞光同尘,而自显出己智,不能韬光晦述,故有齐#52彼之名。剧绩恶其胜---"已;谓其妄生妖草,故以事而害之。
彼且为婴儿,亦与之为婴儿;彼且为无叮畦,亦与之为无呵畦;彼且为无崖,亦与之为无崖。达之,入於无疵。
〔注〕不小立圭角以逆其鳞也。
〔疏〕盯,评也。畦,垮也。与,共也。入,会也。夫处世接物,其道定难。不可遂与和同,亦无容邮顿一生乖件。或伺婴兑之愚鄙,且复无知;或气田野之无畦,略无界畔;纵奢移之责求,任凶猛之杀戮。然彼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。达斯趣者,方会无累之道也。
汝不知夫螳娘乎?怒其臂以当车辙,不知其不胜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
〔注〕夫螳维之怒臂,非不美也;以当车辙,显非敌耳。今知之所无奈何而钦强当其任,即螳维之怒臂也。
〔疏〕螳箩,有斧虫也。夫螳娘鼓怒其臂以当轩车之辙,虽复自恃才能之美善,而铃不肚举其职任。喻颜阖欲以己之才能以当储君之势,何异乎螳蚊怒臂之当车辙也。
戒之,慎之。积伐而美者以犯之,几矣。
〔注〕积汝之才,伐汝之美,以犯此人,危殆之道。
〔疏〕积,蕴蓄也。而,汝也。几,危也。既傅储君,应须戒慎,今乃蕴蓄才能,自矜汝美,犯触威势,叉致危亡。
汝不知夫养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;
〔注〕恐其因有杀心而遂怒也。
〔疏〕汝颇知世有养虎之法乎?猪羊之类,不可生供猛兽,恐其因杀而生啧怒也。
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决之之怒也;
〔注〕方使虎自啮分之,则因用力而怒矣。
〔疏〕汝颇知假令以死物投兽,犹须先为分次,若使虎自啮分,恐因用力而怒之也。
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
〔注〕知其所以怒而顺之。
〔疏〕知饥饱之时,达喜怒之节,通於物理,岂复危亡。
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,顺也;故其杀者,逆也。
〔注〕顺理则异类生爱,逆节则至亲交兵。
〔疏〕夫顺则悦媚,虎狼可以驯狎;逆则杀害,至亲所以交兵。养己之道既同,涉物之方无别也。
夫爱马者,以筐盛矢,以娠盛溺。
〔注〕矢溺至贱,而以宝器盛之,爱马之至也。
〔疏〕蜃,大蛤也。爱马之矢,意在贵重。屎溺至贱,以大蛤盛之,情有所滞,遂至於是也。
适有蚊赢仆绿,
〔注〕仆仆然群着马。
而批之不时,
〔注〕虽救其息,而掩马之不意。
则缺衔毁首碎胸。
〔注〕掩其不备,故惊而至此。
〔疏〕仆,聚也。扮,拍也。衔,勒也。适有蚊虫,相聚缘马,主既爱惜,率然扮之,意在除害。不定时节,掩马不意,忽然惊骇,於是马缺街勒,挽破辔头,人遭蹄踏,碎胸毁首者也。
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,可不慎邪。
〔注〕意至除息,率然扮之,以致毁碎,失其所以爱矣。故当世接物,逆顺之际,不可不慎也。
〔疏〕亡,犹失也。意之所在#53,在乎爱马,既以毁损,即失其所爱。人问涉物,其义亦然,机感参差,即遭祸厄#54,拊马之喻,深宜慎之也。
匠石之齐,至于曲辕,见砾社树。
〔疏〕之,适也。曲辕,山名也。其道屈曲,犹如嵩山之西有报辕之道,即斯类也。砾,木名也。社,土神也。祀封土日社。社,吐也,言能吐生万物,故谓之社。而匠是工人之通称,石乃巧者之私名。其人自鲁适齐,涂经曲道,睹兹异木,拥肿不才。欲明处涉人问,叉须以无用为用。
其大蔽#55牛,絮之百围,
〔疏〕絮,约束也。砾社之大#56,特高常木,枝叶覆荫,木蔽千牛,以绳束之,围赢百尺。江南《庄》本多言其大蔽牛,无数千字,此本应错。且商丘之木,既结驷千乘,曲辕之树,岂蔽一牛?以此格量,数千之本是也。
其高临山千仞而后有枝,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。
〔疏〕七尺日仞。此树直练岑岑七十余,尺然后挺生枝干,蔽日捎云。堪为船者,旁有数十木之大也。其状如是也。
观者如市,匠伯不顾,遂行不辍。
〔疏〕辍,止也。木大异常,看者甚众。唯有匠石知其不村,行涂直过,曾不留视也。
弟子厌观之,走及匠石,曰: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之美也。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邪?
〔疏〕门人惊砾社之盛美,乃任立以观看。自负使以从师,未见村其若此怪大匠之不顾#57,走及,遂以谘询。
曰:已矣,勿言之矣。
[疏〕已,止也。匠石知大木之不村,非世俗之所用,嫌弟子之辞#58费,诃令止而勿言也。散木也,以为舟则沉,以为棺椁则速腐,
〔疏〕砾木体重,为船即沉,近土多败,为棺椁速朽#59。疏散之树,终於天年,亦是不材之木,故致闲散也。
以为器则速毁,
〔疏〕人问器物,贵在牢固。砾既疏脆,早毁何疑也。
以为门户则液构,以为树#60则蠹。
〔疏〕备,脂汁#61出也。蠹木,内虫也,为门户则津液备而脂出,为梁柱则蠹而不牢。
是不材之木也,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
〔注〕不在可用之数,故曰散木。
〔疏〕闲散疏脆,故是不材之木,涉用无堪,所以免於早夭。
匠石归,砾社见梦曰:汝将恶乎比予哉?若将比予於文木邪?
〔注〕凡可用之木为文木。
〔疏〕恶乎,犹於何也。若,汝也。予,我也。可用之木为文木也。匠石归寝,砾社感梦,问於匠石;汝将何物比并我故?为当将我不材散木邪?为当比予於有用文章之木邪?
夫租梨橘柚,果菰之属,
〔疏〕夫在树曰果,租梨之类;在地曰放,瓜瓠之徒。汝岂比我於此之辈者耶?
实孰则剥#62,则辱;大枝折,小枝泄。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拮击於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
〔注〕物皆以自用伤。
〔疏〕夫果萝之类,其味甚话#3,子实既熟,即遭剥落,於是大枝折折,小枝发泄。此岂不为滋味能美,所以用苦其生。毁辱之言,即斯之谓。且春生秋落,乃尽天年;中涂打击,名为横天。而其识无情,世俗人物,皆以有用伤夭其生,故此结言莫不如是。拾,打也。
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,几死,乃今得之,
〔注〕数有醉睨己者,唯今匠石明之耳。
为予大用。
〔注〕积无用乃为济生之大用。
〔疏〕不村无用,叉获全生,砾社求之,其来久矣。而庸拙之匠,疑是文木,频来顾昤,欲见诛邻#64,惧夭斧斤,万乎死地。今逢匠伯,鉴我不材,方得全生,为予大用。几,近也。
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
〔注〕若有用,久见伐。
〔疏〕向使我是文木而有村用,久遭万截,夭折斤斧,岂有此长大而寿年乎。
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
〔疏〕汝之与我,皆造化之一物也,与物岂能相知。奈何哉,假问之辞。
而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。
〔注〕以戏匠石。
〔疏〕匠石以不材为散,砾社以材能为无用,故谓石为散人也。汝炫才南华真经注疏卷五能於世俗,故邻於夭枉#65;我以疏散而无用,故得全生。汝是近死之散人,安知我是散木耶?托於梦中,以戏匠石也。
匠石觉而诊其梦。
〔疏〕诊,占也。匠石既觉,思量睡中,占候其梦,说向弟子也。
弟子曰:趣取无用,则为社何邪?
〔注〕犹嫌其以为社自荣,不趣取於无用而已。
〔疏〕砾木意趣,取於无用为用全其生者,则何为为社以自荣乎?门人未解,故起斯问也。
曰:密。若无言。彼亦直寄焉,
〔注〕社自来寄耳,非此木求之为社也。
〔疏〕若,汝也。彼,谓社也。汝但慎密,莫轻出言。彼社之神,自来寄托,非关此木梁#66为社也。
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。
〔注〕言此木乃以社为不知己而见辱病也,岂荣之哉。
〔疏〕诟,辱也。用此社神为不知我以无用为用,贵在全生,乃横来寄托,深见诟病,翻为羞耻,岂荣之哉。
不为社者,且几有万乎。
〔注〕本自以无用为用,则虽不为社,亦终不近於蓊伐之害。
〔疏〕木以疏散不村,故得全其生道,假令不为社树,岂近於蓊伐之害乎。
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,
〔注〕彼以无保为保,而众以有保为保。
〔疏〕疏散之树,以无用保生,文木之徒,以才能夭折,所以为其异之者也。
而以义誉#67之,不亦远乎。
〔注〕利人长物,禁民为非,社之义也。夫无用者,泊然不为而群才自用,用者各得其叔而不与焉,此无用之所以全也。汝以社誉之,无绿近也。
〔疏〕夫散木不材,禀之造物,赖其无用,所以全生。而社神寄托,以成诟厉,更以社义赞誉,失#68弥远。
南伯子景游乎商之丘,见大木焉有异,结驷千乘,隐将#69花其所籁。
〔注〕其枝所阴,可以隐饱千乘。
〔疏〕伯,长也。其道甚尊,堪为物长,故为之伯,即南郭子秦也。商丘,地名,在梁宋之域。驷马日乘。簌,荫也。子茶於宋国之中,经於商丘之地,遇见大木,异於寻常,树本赢长,枝叶茂盛,垂#70阴布影,隐覆极多,连结车乘,可庇四千匹马也。
子蔡曰:此何木也哉?此必有异材。
〔疏〕子茶既堵此木,不识其名,疑有异能,故政斯大。
夫仰而视其细枝,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,俯而视其大根,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;
〔疏〕轴解者,如车轴之转,谓转心木也。周身为棺,棺,完也。周棺为椁也。夫粱栋须直,巷曲所以不堪;棺椁藉牢,解散所以不固也。
咕其叶,则口烂而为伤;嗅之,则使人狂醒,三日而不已。
〔疏〕玖舌咕叶,则唇口烂伤;用鼻嗅之,则醉闷不止。醒,病酒#71也。
子蔡曰: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。
〔疏〕通体不村,可谓全生之大才;众诸无用,乃是济物之妙用;故能不夭斤斧而荫庇千乘也。
嗟乎神人,以此不材。
〔注〕天#72王不才於百官,故百官御其事,而明者为之视,聪者为之听,知者为之谋,勇者为之折。天何为哉?玄默而已。而群村不失其当,则不村乃村之所至赖也。故天下乐推而不厌,乘#73万物而无害也。
〔疏〕夫至人神矣,阴阳所以不测;混逵人问,和光所以不耀。故深根固蒂,长生久视,舟船庶物,荫覆黔黎,譬彼砾社,方兹异木,是以嗟欺神人用#74,不材也#75者,大材也。
宋有荆氏者,宜揪柏桑。
〔疏〕荆氏,地名也。宋国有剧氏之地,宜此揪柏桑之三木,悉皆端直,堪为村用。此略举文木有村所以夭折,对前散木无用所以全生也。
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代者斩之;
〔疏〕两手曰拱,一手曰把。狙猴,频猴也。代,根也,亦折也。拱把之木,其村非大,适可斩为折概,以击奸孺猴也。
三围四围,求高名之丽者斩之;
〔疏〕丽,屋栋也,亦言小船也。高名,荣显也。三尺四尺之围,其木稍大,求荣华高屋显好名船者,辄取之也。
七围八围,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。
〔疏〕禅傍,棺村也。亦言:棺之全一边而不卑#76合者谓、之禅傍。七八尺围,其木极大,贵富之室,商贾之家,求大板为棺村者,当斩取之也。
故未终其天年,而中道夭於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
〔注〕有村者未能无惜也。
〔疏〕为有甩,故不尽造化之年,而中涂夭於工人之手,斯皆以其村能为之患害也。
故解之以牛之白颗者与豚之亢鼻者,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。
〔注〕巫祝解除,弃此三者,铃妙选辞具,然后敢用。
〔疏〕颗,额也,亢,高也。痔,下漏病也。巫祝陈刍狗以祠祭,选牛豕以解除,叉须精简纯色,择其好者,展如在之诚敬,庶冥感於鬼神。今乃有高鼻折频之豚,白频不辞之犊,痔漏秽病之人,三者既不清洁,故不可往於灵河而设祭奠者也。古者将人况河以祭河伯,西门豹为邺令,方断之,即其类是也。
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
〔注〕巫祝於此亦知不村者全。
所以为不祥也。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。
〔注〕夫全生者,天下之所谓祥也,巫祝以不村为不祥而弗用也,彼乃以不祥全生,乃大祥也。神人者,无心而顺物者也。故天下之所谓大祥,神人不逆。
〔疏〕女曰巫,男曰现。祝者,执板读祭文者也。祥,善也。巫师祝史解除之时,知此三者不堪享祭,故弃而不用,以为不善之物也。然神圣之人,知伴造化,知不村无用,故得全生。是知白颗亢鼻之言,痔病不祥之说,适是小巫之鄙情,岂日大人之通智。故才不全者,神人所以为吉祥大善之事也。
支离疏者,颐隐於齐#77,肩高於顶,
〔疏〕四肢离析,百体宽疏,遂使颊颐隐在脐问,肩膊高於顶上。形容如此,故以支离为名也。
会撮指天,五管在上,两牌为胁。
〔疏〕会撮,高竖貌。五管#78脏脸也。五脏之脸,并在人背,古人头髻,皆近顶后。今支离残病,偃喽低头,遂使脏脸头髻,悉皆向上,两脚牌股孪缩而迫於胁肋也。
挫缄治懈,足以蝴口;
〔疏〕挫缄,缝衣也。治懈,洗洗也。蝴,饲也,庸役身力以饲养其口命#79。
鼓荚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
〔疏〕荚,小箕也。精,米也。言其扫市场,鼓箕荚,播扬土,简精粗也。又解:鼓荚,谓布着敷卦兆也。播精,谓精判吉凶辫精灵也。或扫市以供家口,或卖卜以活身命,所得之物可以养十人也。
上征武士,则支离攘臂於其问;
〔注〕恃其无用,故不自窜匿。
〔疏〕边蕃有事,征求勇夫,残病之人,不堪征讨,自得无惧,攘臂遨游,恃其无用,故不窜匿。
上有大役,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;
〔注〕不任作役故。
〔疏〕国家有重大徭役,为有疯疾,故不受其功程者也。
上与病者粟,则受三锺与十束薪。
〔注〕役则不与,赐则受之。
〔疏〕六石四斗曰钟。君上忧怜鳏寡,矜恤贫病,形残既重,受物还多。故郭注云,役则不预,赐受之者也。
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其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。
〔注〕神人无用於物,而物各得自用,归功名於群村,与物冥而无进,故免人问之害,处常美之实,此支离其德也。
〔疏〕夫支离其形,犹忘形也;支离其德,犹忘德也。而况支离残病,适是忘形,既非圣人,故未能忘德。夫忘德者,智周万物而反智於愚,明并三光而归明於昧,故能成功不居,为而不恃,推功名於群有#80,与物冥而无述,斯忘德者也。夫忘形者犹足'以养身终年,免乎人间之害,何况忘德者耶。其胜劣浅深,故不可同年而语矣。是知支离其德者,其唯圣人乎。
孔子适楚,楚狂接舆游其门曰:凤兮凤兮,何如德之衰也。
〔注〕当顺时直前,尽乎会通之宜耳。世之衰盛,蔑然不足觉,故曰何如。
〔疏〕何如,犹如何也。之,适也。时孔子自鲁之楚,合於宾馆。楚有贤人,姓陆,名通,字接舆,知孔子历聘,行歌讥刺。凤兮凤兮,故哀欺圣人,比於来仪应瑞之乌也,有道即见,无道当亿,如何怀此圣德,往适衰乱之邦者耶。
来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。
〔注〕趣当尽临时之宜耳。
〔疏〕当来之世,有怀道之君可应聘者,时命如驰,故不可待。过往之时,尧舜之主,变化已久,亦不可寻。趣合当时之宜,无劳瞻前顾后也。
天下有道,圣人成焉;天下无道,圣人生焉。
〔注〕付之自尔,而理自生成。生成非我也岂为治乱易节哉。治自求成,故遗成而不败,乱自求生,故忘生而不死。
〔疏〕有道之君,休明之世,圣人弘道主教,成就天下。时逢暗主,命属荒年#81,适可全生远害,韬光晦述。
方今之时,仅免刑焉。
〔注〕不瞻前顾后,而尽当今之会,冥然与时世为一,而后妙当可全,刑名可免。
〔疏〕方,犹当。今丧乱之时,正属衰周之世,危行言逊,仅可免於刑戮,方欲执逵应聘,不亦妄乎。此接舆之词,讥诮孔子也。
福轻乎羽,莫之知载;
〔注〕足能行而放之,手能执而任之,听耳之所闻,视目之所见,知止其所不知,能止其所不能,用其自用,为其自为,恣其性内而无纤芥於分外,此无为之至易也。无为而性命不全者未之有也;性命全而非福者,理未闻也。故夫福者,即向之所谓全耳,非假物也,岂有寄鸿毛之重哉。率性而动,动不过分,天下之至易也;举其自举,载其自载,天下之至轻也。然知以无崖伤性,心以#82欲恶荡真,故乃释此无为之至易行彼有为之至难,弃夫自举之至轻而取夫载彼之至重,此世之常息也。
祸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
〔注〕举其性内,则虽负万钧而不觉其重也;外物寄之,虽重不盈锱铢,有不胜任者矣。为内,福也,故福至轻;为外,祸也,故祸至重。祸至重而莫之知避,此世之大迷也。
〔疏〕夫视听知能,各有涯分。止於分内,可以全生;求其分外,铃遭夭折。全生所以为福,夭折所以为祸。而分内之福,轻於鸿毛,贵竞之徒,不知载之在己;分外之祸,重於厚地,执迷之徒,不知避之去身。此盖流俗之常患者也,故寄孔陆以彰其累也。
已乎已乎,临人以德。殆乎殆乎,画地而趋。
〔注〕夫画地而使人循之,其迩不可掩矣;有其己而临物,与物不冥矣。故大人不明我以耀彼而任彼之自明,不得#83我以临人而付人之自得,故能弥贯万物而玄同彼我,泯然与天下为一而内外同福也。
〔疏〕已,止也。殆,危也。仲尼生衰周之末,当浇季之时,执持圣进,历国应聘,频遭斥逐,屡被诋诃。故重言已乎,不如止而勿行也。若用五德临於百姓,拾己效物,叉致危亡,犹如画地作逵,使人走逐,徒费功劳,无由得掩,以己率物,其义亦然也。
迷阳迷阳,无伤吾行。
〔注〕迷阳,犹亡阳也。亡阳任独,不荡於外,则吾行全矣。天下皆全其吾,则凡称吾者莫不皆全也。
〔疏〕迷,亡也。阳,明也,动也。陆通劝其尼父,令其晦进韬光,宜放独化之无为,忘遣应物之明智,既而止於分内,无伤吾全生之行也。
吾行#84部曲,无伤吾足。
〔注〕曲成其行,各自足矣。
〔疏〕部,空也。曲,从顺也。虚空其心,随顺物性,则几称吾者各自足也。
山木自寇也,膏火自煎也。
〔疏〕寇,伐也。山中之木,杞梓之徒,为有材用,横遭寇伐。膏能明照,以充灯炬,为其有用,故被煎烧。岂独膏木,在人亦尔。
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
〔疏〕桂心辛香,故遭斫伐;漆供器用,所以割之;俱为才能,夭於斤斧。
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
〔注〕有用则与彼为功,无用则自全其生。夫割肌肤以为天下者,天下之所知也。使百姓不失其自全而彼我俱适者,悦然不觉妙之在身也。
〔疏〕揪柏橘抽,膏火桂漆,斯有用也。曲辕之树,商丘之木,白颗之牛,亢鼻之豕,斯无用也。而世人皆炫己才能为有用之用,而不知支离其德为无用之用也。故郭注云,有用则与彼为功,无用则自全乎其生也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五竟
#1《阙误》引江南李氏本“其”下有“所行”二字。
#2郭庆藩引文“相”作“规】
#3《阙误》引张君房本“殆”在“而”字下。
#4郭庆藩引文改“庸”作“容”。
#5王孝鱼校云,覆宋本作“方”,盖至之破体。
#6《阙误》引江南古藏本“卫”作“街”。
#7王孝鱼依世德堂本改“若”为“苦”。
#8郭庆藩引文“至”作“行”。
#9郭庆藩引文“居”上,作“龙逢比干”,而下句无“比干”二字。
#10郭庆藩引文“违”作“逆”。
#11郭庆藩引文“伏”作“仗”。
#12郭庆藩引文“啖”作“陷”。
#13赵本无“之”字。
#14郭庆藩引文“逆”下有“在”。
#15赵本“快”作“使”。
#16郭庆藩引文“因”上有“乃”字。
#18王孝鱼依赵本改“性”为“信”。
#19郭庆藩引文“面”作“向”。
#20赵本无“之”字。
#21王孝鱼依下疏文改“成”作“前”。
#22王孝鱼依《阙误》引张君房本及注文在一“而”上补“心”字。
#23赵本无“之”字。
#24郭庆藩引文“吁”作“污”。
#25郭庆藩引文“人”作“攀”。
#26郭庆藩引文“尝”下补“回”字。
#27郭庆藩引文“也”作“已”字。
#28“示勿”二字疑为衍,郭庆藩引文无此二字。
#29郭庆藩引文无“矣”字。
#30郭庆藩引文“尽”作“虚”。
#31郭庆藩引文“凝静其心”四字不重。
#32世德堂本“为”作“谓”
#33“而为”二字依四库本作“为而”。
#34郭庆藩引文“然”作“燃”。
#35郭庆藩引文“黑”作“熏”。
#36郭庆藩引文“乱臣”作“礼视”。
#37郭庆藩引文“无”上有“事”字。
#38依郭庆藩引文一前一字疑为“兹”字之误。
#39郭庆藩引文“性”作“信”。
#40原作“意”,诸本皆作斗莫”,故改正。
#41“有问”二字郭庆藩引文改作“(虽)〔难〕间”。
#42郭庆藩引文“彼”下有“者也”二字。
#43四库本“荒”作“流”。
#44郭庆藩引文“太”作“大”,下同。
#45四库本无“已”字,郭庆藩引文“已”作“以”。
#46郭庆藩无“也”字。
#47郭庆藩引文“后”作“君”。
#48郭庆藩引文“愆”作“倦”字。
#49郭庆藩引文“哉”上有“也”字。
#50郭庆藩引文“四”作“而”字。
#51原作“三”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正文改作“二”。
#52郭庆藩引文“反”作“变”。
#53郭庆藩引文“齐”作“济”。
#54王孝鱼依正文及郭注改“在”作“至”。
#55郭庆藩引文“厄”作“害”。
#56浙江书局本、《阙误》引江南李氏及张君房本“蔽”下有“数千”二字。
#57郭庆藩引文“大”作“树”。
#58依郭庆藩引文此句作“此大怪匠之不顾”。
#59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改“乱”作“辞”。
#59郭庆藩引文“朽”下有“折”字。
#60郭庆藩引文“树”作“柱”。
#61郭庆藩引文“汁”作“汗”。
#62郭庆藩引文“剥”字重。
#63郭庆藩引文“甚话”作“堪食”。
#64郭庆藩引文“邻”字与下句“荐”字互易。
#65郭庆藩引文“枉”作“折”。
#66郭庆藩引文改“砾”作“乐”。
#67王孝鱼依世德堂本及卢校改“誉”作“喻”。
#68郭庆藩引文“失”下有“之”字。
#69《阙误》引张君房本【隐将”作“将隐」。
#70依郭庆藩引文“乘”字疑“垂”之误,故改。
#71郭庆藩引文“病酒”二字互置。
#72郭庆藩引文“天”作“夫”,四库本仍作“天”。
#73赵本“乘”作“臣”。
#74郭庆藩引文“用”下有“之”字。
#75郭庆藩引文无“也”字。
#76郭庆藩引文无“卑”字。
#77郭庆藩引文“齐”作“脐”。
#78“管”字疑漏,今依诸本及正文补。
#79郭庆藩引文“命”下有“也”字。
#80郭庆藩引文“有”作“才”。
#81郭庆藩引文“年”作“季”。
#82“以”字疑漏,今依四库本、郭庆藩引文补。
#83王孝鱼依赵本改“得”作“德”,下同。
#84《阙误》引张君房“吾行”作“却曲”。
德充符
【原文】
鲁有兀者王骀,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。常季问于仲尼曰:“王骀,兀者也,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。立不教,坐不议,虚而往,实而归。固有不言之教,无形而心成者邪?是何人也?”
仲尼曰:“夫子,圣人也,丘也直后而未往耳。丘将以为师,而况不若丘者乎!奚假鲁国!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。”
常季曰:“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其与庸亦远矣。若然者,其用心也独若之何?”
仲尼曰:“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与之变,虽天地覆坠,亦将不与之遗。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,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。”
常季曰:“何谓也?”
仲尼曰:“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游心乎德之和。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,视丧其足犹遗土也。”
常季曰:“彼为己,以其知得其心,以其心得其常心,物何为最之哉?”
仲尼曰:“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,唯止能止众止。受命于地,唯松柏独也正,在冬夏青青;受命于天,唯尧舜独也正,在万物之首。幸能正生,以正众生。夫保始之征,不惧之实。勇士一人,雄入于九军。将求名而能自要者,而犹若是,而况官天地,府万物,直寓六骸,象耳目,一知之所知,而心未尝死者乎!彼且择日而登假,人则从是也。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!”
【译文】
鲁国有个断足之人叫王骀,跟从他游学的人和跟从孔子学习的人相当。常季问孔子道:“王骀是断足之人,跟从他游学的人和先生的弟子在鲁国各占一半。他立不施教,坐不议论,向他游学的人脑中空空而去,回来却满载而归。果真有不言之教,在无形之中得到潜移默化的吗?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”
孔子说:“这位先生,他是个圣人,我也落在后面还没来得及去请教他。我将拜他为师,何况不如我的人呢!何止鲁国,我将要引导天下的人去跟从他学习。”
常季说:“他是个断足之人,而能胜过先生您,他超出普通人也一定深远得多了。如果是这样,他运用起心智来将是怎样的呢?”
孔子说:“死生是极大的事,却不能影响到他,即使天地翻覆,他也不会随之遗落毁灭。他洞悉无所凭借的道理而不随外物的变化而变化,顺任万物的变化而固守万物的根本。”
常季说:“这是什么意思呢?”
孔子说:“从万物相异的角度看,肝和胆就像楚国和越国相距那样远。从万物相同的角度看,万物都是同一的。如果认识到这一点,就不会关心耳目适宜什么样的声音和颜色的问题,只求心畅游于德的和谐境地。万物只见其同一而不见其有什么丧失,看到断去一足就像丢掉一块泥土一样。”
常季说:“他是修养自身罢了,用他的智慧获得明理之心,用明理之心获得无所分别的平常心,那么众人为何会聚在他周围呢?”
孔子说:“人不会在流动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,而是在静止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,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使众人停下来照自己的影子。植物从大地获得生命,唯有松柏禀自然之正,冬夏常青;众人从上天获得生命,唯有尧舜得自然之正,在万物之中为首领。幸而他们能自正心性,才能引导众生端正。保全本始的特征,具有无所畏惧的本质。即便是独自一人,也敢入千军万马之中。为了求名而能自己要求自己的人,尚且能这样,何况主宰天地,包藏万物,以身体六骸为寓所,以耳目为表象,天赋的智慧能观照所能知道的领域,心中未尝有死生变化的观念的人呢!他将指日达到高远的境界,这样的人,人们都愿意追从他。而他哪里肯把能吸引众人当回事呢?”
【原文】
申徒嘉,兀者也,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。子产谓申徒嘉曰:“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”其明日,又与合堂同席而坐。子产谓申徒嘉曰:“我先出则子止,子先出则我止。今我将出,子可以止乎,其未邪?且子见执政而不违,子齐执政乎?”
申徒嘉曰:“先生之门,固有执政焉如此哉?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?闻之曰:‘鉴明则尘垢不止,止则不明也。久与贤人处则无过。’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犹出言若是,不亦过乎!”
子产曰:“子既若是矣,犹与尧争善。计子之德,不足以自反邪?”
申徒嘉曰:“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,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。游于羿之彀中。中央者,中地也;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,我怫然而怒;而适先生之所,则废然而反。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?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。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,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,不亦过乎!”
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:“子无乃称!”
【译文】
申徒嘉是个断了脚的人,他和郑子产同是伯昏无人的弟子。子产对申徒嘉说:“我先出去,你就留下来;你先出去,我就留下来。”到第二天,子产和申徒嘉又共堂同席坐在一起。子产对申徒嘉说:我先出去,你就留下;你先出去,我就留下。现在我要出去,你可以稍留一会儿吗?还是不能呢?你见到执政大臣而不知道回避,你要把自己当成执政大臣和我平起平坐吗?”
申徒嘉说:“在老师门下,有这样的执政大臣吗?你炫耀你的执政身份而瞧不起别人吗?听过这样的话:‘镜子明亮就不留下灰尘,留下灰尘镜子就不明亮。长久和贤人相处就没有过失。’现在你来先生这里是想求学修德,还说出这样的话,不是太过分吗?”
子产说:“你已经是这样了,还要和尧争善。估量一下你的德行,还不够你自我反省吗?”
申徒嘉说:“自己申辩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断足残形的人众多,不为自己的过错辩说认为自己不应当存足全形的人很少。知道事情的无可奈何而能安然接受自然的命运,唯有有德的人能做到。正如我们走进羿的射程之中,那中央的地方,是箭矢必中的地方;然而也有没被射中的,那是命运。人们因自己双脚齐全而嘲笑我脚不全的很多,我听了很愤怒;等到了老师这里,我的怒气全消了。这不是先生用善来洗净了我的心吗?我跟随老师游学了十九年,从未感觉到我是断了脚的人。现在你和我交往于道德的修养之中,但你却从形貌上来衡量我,不也是过错吗?”
子产惭愧不安,改变了态度说:“请你不要再说了!”
【原文】
鲁有兀者叔山无趾,踵见仲尼,仲尼曰:“子不谨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虽今来,何及矣!”
无趾曰:“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务全之也。夫天无不覆,地无不载,吾以夫子为天地,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!”
孔子曰:“丘则陋矣。夫子胡不入乎,请讲以所闻!”
无趾出。孔子曰:“弟子勉之!夫无趾,兀者也,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之人乎!”
无趾语老聃曰:“孔丘之于至人,其未邪?彼何宾宾以学子为?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,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?”
老聃曰:“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,以可不可为一贯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”
无趾曰:“天刑之,安可解!”
【译文】
鲁国有个被砍断了脚趾的人叫叔山无趾,他用脚跟行走去见孔子。孔子说:“你不谨慎,之前既然犯了这样的刑罚。现在虽然来这儿请教,怎么来得及呢!”
无趾说:“我只因不懂世务而轻率地对待自己的身体,因此被断了脚趾。现在我来到这儿,还有比脚趾更可贵的东西存在,因此我要努力保全它。天是无所不覆的,地是无所不载的,我把先生视为天地,哪知先生是这样的啊!”
孔子说:“我太浅陋了。你为什么不进来呢?请把您所听到的讲一讲。”
无趾走了。孔子说:“弟子们,努力啊!无趾是个断了脚趾的人,还力求学习以弥补从前的过错,更何况是身体健全的人呢!”
无趾对老聃说:“孔子达没达到至人的境界吧?他为什么常常来求教于您呢?他还在求以奇异幻怪的名声传闻天下,不知道至人都把名声当作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吗?”
老聃说:“为什么不直接使他认识到死生为齐一、可和不可不为同一的道理,解除他的枷锁,这样也就可以了吧!”
无趾说:“那是上天加给他的刑罚,怎么可能解除呢?”
【原文】
鲁哀公问于仲尼曰:“卫有恶人焉,曰哀骀它。丈夫与之处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妇人见之,请于父母曰:‘与为人妻,宁为夫子妾’者,十数而未止也。未尝有闻其唱者也,常和人而矣。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,无聚禄以望人之腹。又以恶骇天下,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,且而雌雄合乎前。是必有异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观之,果以恶骇天下。与寡人处,不至以月数,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;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国无宰,寡人传国焉。闷然而后应,氾然而若辞,寡人丑乎,卒授之国。无几何也,去寡人而行。寡人恤焉若有亡也,若无与乐是国也。是何人者也?”
仲尼曰:“丘也尝使于楚矣,适见㹠子食于其死母者,少焉眴若,皆弃之而走。不见己焉尔,不得类焉尔。所爱其母者,非爱其形也,爱使其形者也。战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;刖者之屦,无为爱之。皆无其本矣。为天子之诸御,不爪翦,不穿耳;取妻者止于外,不得复使。形全犹足以为尔,而况全德之人乎!今哀骀它未言而信,无功而亲,使人授己国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”
哀公曰:“何谓才全?”
仲尼曰:“死生存亡,穷达贫富,贤与不肖,毁誉,饥渴寒暑,是事之变,命之行也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。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于灵府。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;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,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。是之谓才全。”
“何谓德不形?”
曰:“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其可以为法也,内保之而外不荡也。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德不形者,物不能离也。”
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:“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执民之纪而忧其死,吾自以为至通矣。今吾闻至人之言,恐吾无其实,轻用吾身而亡其国。吾与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”
【译文】
鲁哀公问孔子说:“卫国有个形貌丑恶的人,叫哀骀它。男人和他相处,思慕他而不能离去。女人见到他,请求父母说:‘与其做别人的妻子,不如做他的妾。’这样的女人有十多个而不止。未曾听到他倡导什么,只见他常常应和别人而已。他没有君王的权位去救济别人的死难,没有积聚的钱粮去使人肚腹饱满。而且相貌又丑恶得让天下人害怕,他只应和而不倡导,智慧也不超出人世,可是女人男人都到跟前亲近他。他必定有异于常人之处。我召他来一看,果然丑陋得让天下人惊骇。和我相处,不到一个月,而我已经感觉到他为人的高明了;不到一年,我就很信任他了。国内没有宰相,我就把国事委托给他。他心不在焉地,又漫不经心如同推辞一般,我觉得很惭愧,最终还是把国事委托给了他。没过多久,他就离开我走了。我忧闷得若有所失,好像在这个国家没有人和我共快乐了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”
孔子说:“我曾经出使到楚国,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刚死去的母猪身上吃奶,一会儿突然很惊慌,都抛开母猪逃走了。这是因为死去的母猪对小猪不再有任何感应,不像活着时的样子了。它们所爱自己母亲的,不是爱它的形貌,而是爱主宰其形体的精神。战斗死去的人,安葬时不用在棺材上加饰物;被砍断了脚的人,不会再去爱惜他的鞋子。都因为失去根本了。做天子嫔妃的,不剪指甲,不穿耳眼;娶妻的内侍留在宫外,不得再为役使。为保全形体的完整尚且要如此这般,何况保全德性完备的人呢?现在哀骀它不说话就能使人信任,没有功业而受人亲敬,能让人把国事委托给他,还担心他不接受,他必定是才全而德性不表露在外的人。”
鲁哀公说:“什么叫作‘才全’呢?”
孔子说:“像死生存亡,穷达贫富,贤与不肖,毁与誉,饥渴冷热,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、天命的运行。它们日夜交替着展现在人们眼前,而人们的智慧却不能窥伺这些变化的起始。所以这些变化不足以扰乱本性的平和,不能进入我们的心灵。使心灵和顺豫乐通畅而不失去怡悦的天性;使日夜没有间隙地保持着与万物相处的春和之气,使心灵和万物相接而产生和谐感应。这就叫作‘才全’。”
“什么叫作‘德不形’?”
孔子说:“平,是水静止的极端状态。它可以成为我们取法的准则,内心保持水的静止状态而不被外界变化所摇荡。德,是完满纯和的修养。德不露形迹,万物自然亲附不离。”
鲁哀公后来有一天告诉闵子说:“开始的时候,我居国君之位而统治天下,执掌着治理臣民的纲纪而忧虑百姓的死亡,我自以为十分通达了。现在我听闻了至人的言论,担心自己没有实绩,轻率地动用自己的身心而使国家陷入危亡的境地。我和孔子并不是君臣,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。”
【原文】
闉跂支离无脤说卫灵公,灵公说之,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瓮大瘿说齐桓公,桓公说之,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,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,此谓诚忘。
故圣人有所游,而知为孽,约为胶,德为接,工为商。圣人不谋,恶用知?不斫,恶用胶?无丧,恶用德?不货,恶用商?四者,天鬻也。天鬻者,天食也。既受食于天,又恶用人!
有人之形,无人之情。有人之形,故群于人;无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于身。眇乎小哉,所以属于人也!謷乎大哉,独成其天!
【译文】
有个跛脚、伛背、无唇叫跂支离无脤的人去游说卫灵公,卫灵公很喜欢他,而看到形体完整的人,反倒觉得他们的脖子长得太细小了。有个脖子上长了大瘤子的人叫瓮大瘿去游说齐桓公,齐桓公很喜欢他,而再看形体完整的人,反倒觉得他们的脖子长得太细小了。所以只要道德出众,形体上的残缺就会被人忘记。人们不忘掉所该忘掉的(外形),而忘掉了所不该忘的(道德),这叫作真正的遗忘。
所以圣人能游心于逍遥之境,而智巧是灾祸,约定是束缚,恩惠是交往的手段,工巧是商人的作为。圣人不去谋划,哪里用得着智巧?不去砍削雕琢,哪里用得着胶合?没有丧失什么,哪里谈得上获得?不用货物,哪里用得着商贾?这四者都是自然的养育。自然的养育,就是自然供给的食物。既然受到自然的养育,又哪里用得着人为呢?
圣人只有人的形体,却没有人的性情。有了人的形体,所以和人群居相处;没有人的性情,所以一般人的是非不会纠缠于身。渺小啊,因为属于人类!伟大啊,独自与自然成为一体!
【原文】
惠子谓庄子曰:“人故无情乎?”
庄子曰:“然。”
惠子曰:“人而无情,何以谓之人?”
庄子曰:“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恶得不谓之人?”
惠子曰:“既谓之人,恶得无情?”
庄子曰:“是非,吾所谓情也。吾所谓无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”
惠子曰:“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”
庄子曰:“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劳乎子之精,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瞑。天选子之形,子以坚白鸣!”
【译文】
惠子对庄子说:“人本来是没有情的吗?”
庄子说:“是的。”
惠子说:“人若没有情,怎么能称为人呢?”
庄子说:“道给了人容貌,天给了人形体,怎么不能称为人呢?”
惠子说:“既然称为人,怎么能没有情呢?”
庄子说:“这不是我所说的情。我所说的无情,是说人不要以好恶损害自己内在的本性,要常常顺应自然而不用人为地去增益生命。”
惠子说,“不去增益生命,怎么能保有他的身体呢?”
庄子说:“道给人容貌,天给人形体,不让好恶损害自己内在的本性。现在你驰骋你的心神在外,劳费你的精力,倚在树下吟咏,靠着几案闭目休息,天授予你形体,你却以坚白论来争鸣!”
德充符(註)
生之道,退己虚忘,子乃自矜,深乖妙旨,而出言如是,岂非过者乎。
子产曰:子既若是矣,
〔注〕若是形残。
犹与尧争善,计子之德不#25足以自反邪?
〔注〕言不自顾省,而欲轻蔑在位,与有德者并。计子之德,固不足以补形残之过。
〔疏〕反,犹复也。言申徒形残如是而不自知,乃欲将我并驱,可谓与尧争善。子虽有德,何足#26言。以德补残,犹未平复也。
申徒嘉曰: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,
〔注〕多自陈其过状,以己为不当亡者众也。
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。
〔注〕默然为过,自以为应死者少也。
〔疏〕夫自显其状,推罪於他,谓己无愆,不合当犯#27,如此之人,世问甚众。不显过状,将罪归己,谓己之过,不久#28存生,如此之人,世问寡少。郑子产奢侈矜伐,於义亦然者也。
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。
〔疏〕若,顺也。夫素质形残,禀之天命,虽有知计,无如之何,唯当安而顺之,则所造皆适。自非盛德,其孰能然。
游於羿之壳中。中央者,中地也;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
〔注〕羿,古之善射者。弓矢所及为毂中。夫利害相攻,则天下皆羿也。自不遗身忘知与物同波者,皆游於羿之般中耳。虽张毅之出,单豹之处,犹未免於中地,则中与不中,唯在命耳。而区区者各有所遇,而不知#29命之自尔。故免乎弓矢之害者,自以为巧,欣然多己,及至不免,则自恨其谬而志伤神辱,斯未能达命之情者也。夫我之生也,非我之所生也,则一生之内,百年之中,其坐起行止,动静趣舍,情性知能,几所有者,凡所无、者,几所为者,凡所遇者,皆非我也,理自尔耳。而横生休戚乎其中,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#30。
〔疏〕羿,尧时善射者也。其矢所及,谓之般中。言羿善射,矢不虚发,般中之地,铃被残伤,无问乌兽,罕获免者。偶然得免,乃关天命,免与不免,非由工拙,自不遗形忘智,皆游於羿之般中。是知申徒兀足,忽遭羿之一箭;子产形全,中地偶然获免;既非人事,故不足自多矣。
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,
〔注〕皆不知命而有斯笑#31。
我怫然而怒;
〔注〕见其不知命而怒,斯又不知命也。
〔疏〕怫然,暴戾之心也。人不知天命,妄计亏全,况己形好,嗤彼之#32兀,如此之人,其流甚众。忿其无知,怫然暴怒,瞋忿他人,斯又未知命也。
而适先生之所,则废然而反。
〔注〕见至人之知命遗形,故废向者之怒而复常。
〔疏〕在伯昏之所,禀不言之教,则废向者之怒而复於常性也。
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?
〔注〕不知先生洗我以善道故邪?我为能自反邪?斯自忘形而遣累#33。
〔疏〕既适师门,入於虚室,废弃忿怒,反复寻常。不知师以善水洗涤我心?为是我之性情#34自反复?进退寻责,莫测所由。斯又忘於学心,遣其系累。
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#35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。
〔注〕忘形故也。
〔疏〕我与伯昏游於道德,故能穷阴阳之妙要,极至理之精微。既其遣智忘形,岂觉我之残兀。
今子与我游於形骸之内,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,不亦过乎。
〔注〕形骸外矣,其德内也,今子与我德游耳,非与我形交也,而索我外好,岂不过哉。
〔疏〕郭注云:形骸外矣,其德内也。今子与我德游耳,非与我形交也,而索我外好,岂不过也。此注意更不劳别释也。
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:子无乃称。
〔注〕己吾则厌其多言也。
〔疏〕蹴然,惊惭貌也。子产未能忘怀遣欲,多在物先。既被识嫌,方怀惊悚,‘改矜夸之貌,更丑恶之容,悟知己至,不用称说者也。
鲁有兀者叔山无趾,踵见仲尼。
〔注〕踵,频也。
〔疏〕叔山,字也。踵,频也。残兀之人,居於鲁国,虽遭刖足,犹有学心,所以接踵颇来,寻师访道。既无足趾,因以为其名也。
仲尼曰:子不谨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虽今来,何及矣。
〔疏〕子之修身,不能馑慎,犯於宪纲,前已遭官,息难艰辛,形残若此。今来请益,何所逮耶。
无趾曰: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,吾是以亡足。
〔注〕人之生也,理自生矣,直莫之为而任其自生,斯重其身而知务者也。若乃忘其自生,馑而矜之,斯轻用其身而不知务也,故五藏相攻於内而手足残伤於外也。
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,
〔注〕刖一足未足以亏其德,明夫形骸者逆旅也。
吾是以务全之也。
〔注〕去其矜馑,任其自生,斯务全也。〔疏〕无趾交游恭谨,重德轻身,唯歌务借声名,不知务全生道,所以触犯宪章,遭斯残兀。形虽亏损,其德犹存,是故频烦追讨,务全道德。以德比形,故言尊足者存。存者,在也。
夫天无不覆,地无不载,
〔注〕天不为覆,故能常覆;地不为载,故能常载。使天地而为覆载,则有时而息矣;使舟能沉而为人浮,则有时而没矣。故物为焉则未足以终其生也。
吾以夫子为天地,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。
〔注〕责其不谨,不及天地也。
〔疏〕夫天地亭毒,覆载无偏,而圣人德合二仪,固当弘普不弃,宁知夫子尚不拾形残?善救之心,岂其如是也?
孔子曰:丘则陋矣。
〔疏〕仲尼所陈,不过圣边;无趾请学,务其全生。答#36浅问深,足成鄙陋也。
夫子胡不入乎,请讲以所闻。无趾出。
〔注〕闻所闻而出,全其无为也。
〔疏〕夫子,无趾也。胡,何也。仲尼自觉鄙陋,情实多惭,故屈无趾,今其入室,语说所闻方内之道。既而连庐久处,刍狗再陈,无趾恶闻,故默然而出也。
孔子曰:弟子勉之。夫无趾,兀者也,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之人乎。
〔注〕全德者生便忘生。
〔疏〕勉,聂厉也。夫无趾残兀,尚全#37生,补其亏残,悔其前行。况贤人君子,形德两全,便忘死生,德充於内者也。门人之类,宜勖之焉。
无趾语老聘曰:孔丘之於至人,其未邪?彼何宾宾以学子为?
〔注〕怪其方复学於老耻。
〔疏〕宾宾,恭动貌也。夫玄德之人,穷理极妙,忘言绝学,率性生知。而仲尼执滞文字,专行圣进,宾宾勤敬,问礼老君。以汝格量,故知其未如至人也,学子何为者也?
彼且薪以识诡幻怪之名闻,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栓桔邪?
〔注〕夫无心者,人学亦学。然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,其弊也遂至乎为人之所为矣。夫师人以自得者,率其常然者也;舍己效人而逐物於外者,求乎非常之名者也。夫非常之名,乃常之所生也。故学者非为幻怪也,幻怪之生叉由於学;礼者非为华藻也,而华藻之兴铃由於礼。斯叉然之理,至人之所无奈何,故以为己之桂桔。
〔疏〕薪,求也。诙诡,犹奇谲也。在手日桂,在足日桔,即今之租械也。彼之仲尼,行於圣进,所学奇谲怪异之事,唯求虚妄幻化之名。不知方外体道至人,用此声教为己物锁也。
老聪曰: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,以可不可为一贯者,解其栓桔,可乎?
〔注〕欲以直理冥之,冀其无进。
〔疏〕无趾前见仲尼谈讲之日,何不使孔丘忘#38於仁义,混同生死,齐一是非?条贯既融,则是帝之县解,岂非释其物锁,解其扭械也。
无趾曰:天刑之,安可解。
〔注〕今仲尼非不冥也。顾自然之理,行则影从,言则响随。夫顺物则名进斯立,而顺物者非为名也。非为名则至矣,而终不免乎名,则孰能解之哉。故名者影响也,影响者形声之桂桔也。明斯理也,则名进可遗;名述可遗,则尚彼可绝;尚彼可绝,则性命可全矣。
〔疏〕仲尼宪章文武,祖迷尧舜,删《诗》《书》,定礼乐,穷陈蔡,围商周,执於仁义,遭斯戮耻。亦犹行则影从,言则响随,自然之势,铃至之宜也。是以陈迸既兴,疵衅斯起,欲不困弊,其可得乎。故天然刑戮,不可解也。
鲁哀公问於仲尼曰;卫有恶人焉,曰一及驸它。
〔注〕恶,丑也。
〔疏〕恶,丑也。言卫国有人,形容丑陋,内德充满,为俗#39所归。而哀聆是丑貌,因以为名。
丈夫与之处者,思而不能去也。妇人见之,请於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,十数而未止也。
〔疏〕妻者,齐也,言其位齐於夫。妾者,接也,适可接事君子。哀驰才全德满,为物归依,大顺群生,物忘其丑。遂使丈夫与#40同处,恋仰不能拾去;妇人美其才德,竞请为其胜妾。十数未止,明其慕义者多;不为人妻,彰其道能感物也。
未尝有闻其唱者也,常和人而已矣。
〔疏〕灭逵匿端,谦居物后,直置应和而已,未尝诱引先唱。
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,
〔注〕明物不由权势而往。
〔疏〕夫人君者,铃能赦过宥罪,恤死护生。耻它穷为匹夫,位非南面,无权无势,可以济人。明其怀人不由威力。
无聚禄以望人之腹。
〔注〕明非求食而往。
〔疏〕夫储积仓库,招迎士众归奏,本希饱腹。而贻它既无聚禄,何以政人。明其慕义非由食往也。
又以恶骇天下,
〔注〕明不以形美故往。
〔疏〕耻它容形,异常鄙陋,论其丑恶,惊骇天下,明其聚众,非由色往。
和而不唱,
〔注〕非招而政之。
〔疏〕譬幽谷之响,直而无心,既不以言说招担,非由先物而唱者也。
知不出乎四域,
〔注〕不役思於分外。
〔疏〕域,分也。志心遣智,率性任真,未曾役思运怀,绿於四方分外也。
且而雌雄合乎前。
〔注〕夫才全者与物无害,故入兽不乱群,入鸟不乱行,而为万物之林薮。
〔疏〕雌雄,禽兽之类也。夫才全之士,与物同波,人无害物之心,物无畏人之虑,故鸟与兽且群聚於前也。
是必有异乎人者也。
〔疏〕一无权势,二无利禄,三无色貌,四无言说,五无知虑。夫聚集人物,叉不从然,今驰它为众归依,不由前之五事,以此而验,固异於常人者也。
寡人召而观之,果以恶骇天下。与寡人处,不至以月数,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;
〔注〕未经月已觉其有远处。
〔疏〕既闻有异,故命召看之。形容丑陋,果惊骇於天下。共其同处,不过二旬,观其为人,察其意趣,心神凝淡,以觉深远也。
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国无宰,寡人传国焉。
〔注〕委之以国政。
〔疏〕日月既久,渍炼弥深,是以共处一年,情相委信。而国无良宰,治道未弘,庶屈贤人,传於国政者也。
闷然而后应,
〔注〕宠辱不足以惊其神。
〔疏〕闷然而后应,不觉之容,亦是虚淡之貌。既无情於利禄,岂有意於荣华,故何彼世人,问然而应之也。
泛若而#41辞。
〔注〕人辞亦辞。
〔疏〕泛若者,是无的当不系之貌也。虽无惊於宠辱,亦乃同尘以逊让,故泛然常人辞亦辞也。
寡人丑乎,卒授之国。无几何也,去寡人而行,寡人恤焉若有亡也,若无与乐是国也。是何人者也?
〔疏〕愧,惹也。卒,终也。几何,俄顷也。恤,忧也。寡人是五等之谦称也。既见良人,泛然虚淡,中心愧丑,恋慕殷动,终欲与之国政,屈为卿辅。俄顷之问,逃遁而去,丧失贤宰,实怀忧恤,情之恍惚,若有遗亡,虽君鲁邦,鲁无欢乐。来喜去忧,感动如此,何人何卫,一至於斯?
仲尼曰:丘也尝使於楚矣,适见豚子食於其死母者,
〔注〕食乳也。
少焉胸若皆弃之而走。不见己焉尔,不得类焉尔。
〔注〕夫生者以才德为类,死而才德去矣,故生者以失类而走也。故含德之厚者,比於赤子,无往而不为之赤子也。则天下莫之害,斯得类而明己故也。情苟类焉,则虽形不与同而物无害心;情类苟亡,虽则形同母子而不足以固其志矣。
〔疏〕哀公陈己心述以问孔子,孔子以豚子为譬,以答哀公:丘曾领门徒,游行楚地,适见豚子饮其死母之乳,昀目之顷,少时之间,弃其死母,皆散而走。不见己类,所以为然。故郭注云,生者以才德为类,死而才德去矣,故生者以失类而走也。以况哀公素无才德,非是己类,弃拾而去。驰它才德既全,於#42赤子,物之亲爱,固是其宜矣。
所爱其母者,非爱其形也,爱使其形者也。
〔注〕使形者,才德也。
〔疏〕郭注云,使形者才德也。而才德者,精神也。豚子爱母,爱其精神;民之慕君,慕其才德者也。
战而#43死者,其人之葬也不以婴资;
〔注〕婴者,武所资也。战而死者无武也,婴将安施。
刖者之屦无为爱之;
〔注〕所爱屦者,为足故耳。
皆无其本矣。
〔注〕婴屦者以足武为本。
〔疏〕婴者,武饰之具,武王为之,或云周公作也。其形似方扇,饰#44车两边。军将行师,陷阵而死,及其葬日,不用婴资。是知婴者武之所资,屦者足之所使#45用;形者神之所使;无足#46屦无所用,无武则婴无所资,无神则形无所爱#47。然婴屦峡足武为本,形貌以才德为原,二者无本,故并无用也。
为天子之诸御,不爪万,不穿耳;
〔注〕全其形也。
取妻者止於外,不得复使。
〔注〕恐伤其形。
〔疏〕夫帝王官闱,拣择御女,穿耳万爪,恐伤其形。匹夫娶妻,惇於外务,使役驱驰,虑亏其色。比重举譬以况全才也。
形全犹足以为尔,
〔注〕探择滨御及燕尔新昏,本以形好为意者也。故形之全也,犹#48以降至尊之情,回贞女之操也。
而况全德之人乎。
〔注〕德全而物爱之,宜矣。
〔疏〕尔,然也。夫形之全具,尚能降真人,感贞女,而况德全乎。此合譬也。故郭注云,德全而物爱之,宜矣哉。
今哀贻它未言而信,无功而亲,使人授己国,唯恐其不受也,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
〔疏〕夫亲由绩彰,信藉言显。今驰它未至吉说而己遭委信,本无功绩而付托实亲,遂使鲁侯虚襟授其朝政,卑己逊让,唯恐不受。如是之人,铃当才智全具而推功於物,故德不形见之也。
哀公曰:何谓才全?
〔疏〕前虽标举,於义未彰,故发此疑,庶希后答。
仲尼曰:死生存亡,穷达贫富,贤与不肖毁誉,饥渴寒暑,是事之变,命之行也;
〔注〕其理固当,不可逃也。故人之生也,非误生也;生之所有,常有吉也。天地虽大,万物虽多,然吾之所遇适在於是,则虽天地神明,国家圣贤,绝力至知而弗能违也。故凡所不遇,弗能遇也,其所遇,弗能不遇也;所不为,弗能为也,其所为,弗能不为也;故付之而自当矣。
〔疏〕夫二仪虽大,万物虽多,人生所遇,适在於是。故前之八对,并是事物之变化,天命之流行,而留之不停,推之不去,安排任化。所遇所#49适。自非德充之士,其孰能然。此则仲尼答哀公才全之义。
日夜相代乎前,
〔注〕夫命行事变,不合昼夜,推之不去,留之不停。故才全者,随所遇而任之。
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。
〔注〕夫始非知之所规,而故非情之所留。是以知命之铃行,事之铃变者,岂於终规始,在新恋故哉?虽有至知而弗能规也。逝者之往,吾奈之何哉。
〔疏〕夫命行事变,其速如驰;代谢迁流,不合昼夜。一前一后,反覆循环,虽有至知,不能测度,岂复在新恋故,在终规始哉?盖不然也。唯当随变任化,则无往而不逍遥也。
故不足以滑和,
〔注〕苟知性命之固当,则虽死生穷达,千变万化,淡然自若而和理在身矣。
〔疏〕滑,乱也。虽复事变命迁,而随形任化,淡然自若,不乱於中和之道也。
不可入於灵府。
〔注〕灵府者,精神之宅也。夫至足者,不以忧患经神,若皮外而过去。
〔疏〕灵府者,精神之宅,所谓心也。经寒涉#50暑,治乱,千变万化,与物俱往,未当巢意,岂复关心耶。
使之和豫,通而不失於兑;
〔注〕苟使和性不滑,灵府闲豫,则虽涉乎至变,不失其兑然也。
〔疏〕兑,褊悦也。体穷通,达生死,遂使所遇和乐,中心逸豫,经涉夷险,兑然自得,不失其适悦也。
使日夜无却#51,
〔注〕泯#52然常任之。
〔疏〕那,问也。驰它流转,日夜不停,心心相系,亦无问断也。
而与物为春,
〔注〕留群生之所赖也。
〔疏〕慈照有生,恩沾动植,与物弁惠,事等青春。
是接而生时乎心者也。
〔注〕顺四时而俱化。
〔疏〕是者,指斥以前事也。才全之人,接济群品,生长万物,应赴顺时,无心之心,逗机而照者也。
是之谓才全。
〔疏〕总结以前,是才全之义也。
何谓德不形?
〔疏〕已领才全,未悟德不形义。更相发问,庶闻后旨也。
曰: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
〔注〕天下之平,莫盛於停水也。
〔疏〕停,止也。而天下均平,莫盛於止水。故上文云人莫鉴於流水而叉鉴於止水。此举为譬,以彰德不形义故也。
其可以为法也,
〔注〕无情至平,故天下取正焉。
内保之而外不荡也。
〔注〕内保其明,外无情伪,玄鉴洞照,与物无私,故能全其平而行其法也。
〔疏〕夫水性澄清,鉴照於物,大匠虽巧,非水不平。故能保守其明而不波荡者,可以轨辙#53工人,洞鉴妍丑也。故下文云水平中准,大匠取则焉。况至人冥真合道,和光和#54物,模楷苍生,动而常寂,故云内保之而外不荡者也。
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
〔注〕事得以成,物得以和,谓之德也。
〔疏〕夫成於庶事,和於万物者,非盛德孰能之哉。爻也先须修身立行,后始可成事和物。之德以和而我不丧者,方可以谓之德也。
德不形者,物不能离也。
〔注〕无事不成,无物不和,此德之不形也。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。
〔疏〕夫明齐日月而归明於昧,功伴造化而归功於物者,此#55德之不形也。是以含德之厚,比於赤子,天下乐推而不厌,斯而不离之者也。
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: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执民之纪而忧其死,吾自以为至通矣心今吾闻至人之言,恐吾无其实,轻用吾身而亡其国。吾与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
〔注〕闻德充之风者,虽复哀公,犹欲遗形骸,忘贵贱也。〔疏〕姓闵,名损,字子骞,宣尼门人,在四科之数,甚有孝德,鲁人也。异日,犹它日也。南面,君位也。初始未悟,矜於鲁君,执持纲纪,忧於兆庶,养育教诲,恐其夭死。用斯治衍,为至美至通。今闻尼父言谈,且陈才德之义,鲁侯悟解,方觉前非。至通忧死之言,更成虚幻;执纪南面之大,都无完录;於是廖肢体,黜聪明,遗尊卑,忘爵位,观鲁邦若蜗角,视己形如隙影,友仲尼以全道德,礼司寇以异君臣。故知庄老之谈,其风清远,德充之美,一至於斯。
闽歧支离无脤说卫灵公,灵公悦之#56;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瓮瓷太瘦说齐桓公,桓公悦之;而视全人,其脰肩肩。
〔注〕偏情#57一往,则丑者更好而好者更丑也。
〔疏〕阐,曲也,谓孪曲全肿而行。脤,唇也,谓支体坼裂,偃偿残病,复无唇也。瓷,盆也。脰,颈也。肩肩,细小貌也。而支离残病,企踵而行;瘤痪之病,大如盆瓮。此二人者,穷天地之陋,而俱能忘形建德,体道谈玄。遂使齐卫两君,钦风爱悦,美其盛德,不觉病丑,顾视全人之颈,翻小而似肩肩之者。
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,
〔注〕其德长於顺物,则物忘其丑;长於逆物,则物忘其好。
〔疏〕大#58瘦支离,道德长远,遂使齐侯卫主,忘其形恶。
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,此谓诚忘。
〔注〕生则爱之,死则弃之。故德者,世之所不忘也;形者,理之所不存也。故夫忘形者,非忘也;不忘形而忘德者,乃诚忘也。
〔疏〕诚,实也。所忘,形不忘,德也;忘形易忘德难也,故谓形为所忘,德为不忘也。不忘形而忘德者,此乃真实忘。斯德不形之义也。
故圣人有所游,
〔注〕游於自得之场,放之而无不至者,才德全也。
〔疏〕物我双遣,形德两忘,故放任乎变化之场,遨游於至虚之域也。
而知为孽,约为胶,德为接,工为商。
〔注〕此四者自然相生,其理已具。
〔疏〕夫至人道迈三清而神游六合,故蕴智以救妖孽,约束以检散心,树德以接苍生,工巧以利群品。此之四事,凡类有之,大圣慈救,同尘顺物也。
圣人不谋,恶用知?不断,恶用胶?无丧,恶用德?不货,恶用商?
〔注〕自然已具。故圣人无所用其己也。
〔疏〕恶,何也。至人不妖孽谋护,何用智惠?不散乱雕斯,何用胶固?本不丧道,用德何为?不贵难得之货,无劳商贾。只为和光和物,是故有之者也。
四者,天斋也。天斋者,天食也。
〔注〕言自然而禀之。
〔疏〕常,食也。食,察也。天,自然也。以前四事,苍生有之,禀自天然,各率其性,圣人顺之,故无所用己也。
既受食於天,又恶用人。
〔注〕疏禀之自然,其理己足。则虽沉思以免难,或明戒以避祸,物无妄然,皆天地之会,至理所趣。铃自思之,非我思也;叉自不思,非我不思也。或思而免之,或思而不免,或不思而免之,或不思而不免。凡此皆非我也,又奚为哉?任之而自至也。
〔疏〕禀之自然,各有定分。何须分外添足人情。违天任人,故至悔者也。
有人之形,
〔注〕视其形貌若人。
无人之情。
〔注〕掘若槁木之技。
〔疏〕圣人同尘在世,有生处之形害;体道虚忘,无是非之情虑。
有人之形,故群於人,
〔注〕类聚群分,自然之道。
〔疏〕和光混迸,群聚世间。此解有人之形。
无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於身。
〔注〕无情,故付之於物也。
〔疏〕譬彼灵真,绝无性识;既忘物我,何有是非。此解无人之情故也。
眇乎小哉,所以属於人也。
〔注〕形貌若人。
〔疏〕属,系也。进闵骂恪#59,形系人群,与物不殊,故称眇小也。此结有人之形耳。
警乎大哉,独成其天。
〔注〕无情,故浩然无不任。无不任者,有情之所未能也,故无情而独#60成天也。
〔疏〕警,高大貌也。警然大教,万境都忘,智德高深,凝照宏远。故欺美大人,独成自然之至。此结无人之情也。
惠子谓庄子曰:人故无情乎?
〔疏〕前文云,有人之形,无人之情。惠施引此语来质疑。庄子所言人者,铃固无情虑乎?然庄惠二贤,并道心方外,故常察而为论端。
庄子曰:然。
〔疏〕然,如是也。许其所问,故答云然。
惠子曰:人而无情,何以谓之人?
〔疏〕若无性智,何名为人?此是惠施进责之辞,问於庄子。
庄子曰: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恶得不谓之人?
〔注〕人之生也,非情之所生也;生之所知,岂情之所知哉?故有情於为离旷而弗能也,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;有情於为贤圣而弗能也,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矣。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?虽下愚聋瞽及鸡呜狗吠,岂有情於为之亦终不能也。不问远之与近,虽去己一分,颜孔之际,终莫之得也。是以关之万物,反取诸身,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,手足不能以代司政业。故婴儿之始生也,不以目求乳,不以耳向明,不以足操物,不以手求行。岂百骸无定司,形貌无素主,而专由情以制之哉。
〔疏〕恶,何也?虚通之道,为之相貌;自然之理,也#61遗其形质。形貌具有,何得不谓之人?且形之将貌,盖亦不殊。道与自然,互其文耳。欲显明斯义,故重言之也。
惠子曰:既谓之人,恶得无情?
〔注〕未解形貌之非情也。
〔疏〕既名为人,理怀情虑。若无情矣#62,何得谓之人?此是惠施未解形貌之非情。
庄子曰:是非吾所谓情也。
〔注〕以是非为情,则无是无非无好无恶者,虽有形貌,直是人耳,情将安寄。
〔疏〕吾所言情者,是非彼我好恶憎嫌等也。若无是无非,虽有形貌,直是人耳,情将安寄。
吾所谓无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,
〔注〕任当而直前者,非情也。
〔疏〕庄子所谓无情者,非木石其怀也,止言不以好恶绿虑分外,遂成性而内理其身者也。亦何则?蕴虚照之智,无情之情也。
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
〔注〕止於当也。
〔疏〕因任自然之理,以此为常;止於所禀之涯,不知生分。
惠子曰: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
〔注〕未明生之自生,理之自足。
〔疏〕若不资益生道,何得有此身乎?未解生之自生,理之自足者也。
庄子曰: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
〔注〕生理已自足於形貌之中,但任之则身存。
〔疏〕道与形貌,生理已足,但当任之,无劳措意也。
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
〔注〕夫好恶之情,非所以益生,祇足以伤身,以其生之有分也。
〔疏〕还将益以酬后问也。
今子外乎子之神,劳乎子之精,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暝。
〔注〕夫神不休於性分之内,则外矣;精不止於自生之极,则劳矣。故行则倚树而吟,坐则据梧而睡,言有情者之自困也。
〔疏〕槁梧,夹漆几也。惠子未遣荃蹄,耽常荃#63理,疏外神识,劳苦精灵,故行则倚树而吟咏,坐则隐几而谈说,是以形劳心倦,疲怠而暝者也。
天选子之形,子以坚白呜。
〔注〕言凡子所为,外神劳精,倚树据梧,且吟且睡,此世之所谓情也。而云天选,明夫情者非情之所生,而况他#64哉。故虽万物万形,云为趣舍,皆在无情中来,又何用情於其问哉。
〔疏〕选,授也。呜,言说也。自然之道,授与汝形,夭寿妍丑,其理已定,无劳措意,分外益生。而子禀性聪明,辫析明#65理,执持己德,炫耀众人。亦何异乎公孙龙作《白马论》,云白马非马,坚守斯论,以此自多。信有其言而无其实,能伏众人之口,不能伏众人之心。今子分外夸谈,即是斯之类也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六竟
#1郭庆藩引文“同”作“之”字。
#2郭庆藩引文“之”作“也”字。
#3郭庆藩引文“委”作“妄”。
#4郭庆藩引文“怪”作“乖”。
#5《阙误》引江南古藏本“宗”下有“者”字。
#6郭庆藩引文“夫”作“万”。
#7郭庆藩引文“异”作“远”。
#8世德堂本“忘”作“亡”,下同。
#9原作“放”,今依四库本及郭庆藩引文改正。
#10世德堂本“旷”作“扩”。
#11四库本“说”作“脱”,郭庆藩引文“说”作“蜕”。
#12郭庆藩引文无“之”字。
#13郭庆藩引文“过”作“遇”。
#14依郭庆藩引文及正文“生”疑误,当作“鉴”。
#15《阙误》引张君房本“也”下有“正”字。
#16赵本“锺”作门种”。
#17郭庆藩引文“季”作“序”。
#18《阙误》引张君房本此句作“尧舜独也正”,“正”下有“在万物之首”五字。
#19郭庆藩引文“云”作“日”,并有“下首唯有松柏”六字,与下句“上首唯有圣人”对应。
#20郭庆藩引文“之”作“利”。
#21唐写本“官”作“官”。
#22郭庆藩引文“君”作“至”。
#23“师者之嘉号也”六字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补足。
#24赵本“逊”下有“也”字。
#25《阙误》引文成李张诸本无“不”字。
#26郭庆藩引文“足”下有在“字”。
#27郭庆藩引文“犯”作“亡”。
#28郭庆藩引文“久”作“合”。
#29赵本“知”下有“我”字。
#30赵本无“也”字。
#31“矣”字依四库本和郭庆藩引文及正文改作“笑”。
#32郭庆藩引文“之”作“残”字。
#33郭庆藩引文“累”下有“也”字,世德堂本无。
#34王孝鱼依注文“情”下补“能”字。
#35世德堂本无“矣”字。
#36原作“若”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改正。
#37郭庆藩引文“全”上有“实”字。
#38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意“志”疑误,当改作“忘”。
#39郭庆藩引文“俗”作“物”。
#40王孝鱼依正文“与”下补“之”字。
#41“而”字依赵本及疏文当删。
#42王孝鱼依注文“於”上补“比”字。
#43赵本无“而”字,下同。
#44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意“使”当作“饰”。
#45郭庆文删“使”字。
#46郭庆藩引文“足”下补一则”字。
#47郭庆藩引文改“爱”作“受”。
#48赵本“犹”作“元”,四库本“犹”作“可”。
#49王孝鱼依刘典文《补正》改“所”作“斯”。
#50郭庆藩引文移“涉”字于“治”字前。
#51敦煌本【却”作“陈”。
#52原作“底”,四库本和郭庆藩引文皆作“泯”,又依文意改正。
#53“彻”当为“辙”之误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校改。
#54王孝鱼依《应帝王篇》名实不入句下疏文改“和”作“利”。后同。
#55王孝鱼依注文改“也”作“此”,今从其说。
#56原作“人”,诸本皆作“之”,又依文意改正。
#57赵本作“性”。
#58“人”字依郭庆藩引文及正文改作“大”。
#59郭庆藩引文“恪”作“俗”。
#60赵本“独”作r及”。
#61郭庆藩引文无“也”字。
#62郭庆藩引文“矣”作“识”字。
#63郭庆藩引文“常荃”作“内名”。
#64“也”字依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改作“他”。
#65王孝鱼依刘文典说改“明”作“名”。
大宗師
【原文】
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。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。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养其知之所不知。终其天年,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虽然,有患。夫知有所待而后当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?所谓人之非天乎?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
【译文】
知道天道自然的所为,也知道人的所为,这是认知的最高境界了。知道天道运行的自然之理,是由于顺应自然的道理而得知。知道人的所为,是用人的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,去顺应自己智力所不能知道的。由此尽享天年,而不致中途夭亡,这是智力的极致了。即便如此,还是有问题。认知要有所依赖的对象才能判断它是否得当,但它所依赖的对象是变化不定的。怎么知道我所说的天道自然所为不是人为的呢?所说的人为的不是天道自然所为的呢?只有有了真人而后才能有真知。
【原文】
何谓真人?古之真人,不逆寡,不雄成,不谟士。若然者,过而弗悔,当而不自得也。若然者,登高不栗,入水不页濡,入火不热。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。
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众人之息以喉。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
古之真人,不知说生,不知恶死;其出不,其入不距;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而已矣。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;受而喜之,忘而复之。是之谓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。是之谓真人。
若然者,其心忘,其容寂,其颡頯;凄然似秋,暖然似春,喜怒通四时,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故圣人之用兵也,亡国而不失人心;利泽施乎万世,不为爱人。故乐通物,非圣人也;有亲,非仁也;天时,非贤也;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;行名失己,非士也;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若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、胥馀、纪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适人之适,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
【译文】
什么叫作真人?古时候的真人,不违逆弱寡,不自傲于成功,不谋虑世事。像这样的人,错过时机而不懊悔,正当时机而不自得。像这样的人,登高不战栗,入水不沾湿,入火不觉热,这是认知达到道的境地才能这样。
古时候的真人,睡觉时不做梦,睡醒时不忧愁,饮食不求甘美,呼吸深沉舒缓。真人的呼吸直达脚跟,众人呼吸用的是咽喉。争辩中屈服的人,他的言语堵塞在咽喉中,像要呕吐般难受。嗜欲深的人,他天赋的灵机就浅。
古时候的真人,不知道悦生,不知道怕死。他出生到世间不欣喜,他死亡入土不拒绝。他们无拘束地去世,无拘束地来到世上而已。不忘记他生命的开始,不寻求他自己的归宿。欣然地接受生,忘掉死而复归自然。这就叫作不用心智去损害道,不用人为去辅助自然。这就是真人。
像这样的人,他心里忘怀了一切,他的容貌静寂淡然,他的额头宽大朴质。表情严肃时冷凄得像秋天一样,态度和蔼时温暖得像春日一般,喜怒与四时变化相通,和万物相适宜而不知他的终极。所以圣人用兵打仗,灭亡了别人的国家也不会失去民心;利益和恩泽施惠万世,不是为了偏爱人。所以有意与物相通,就不是圣人;有亲疏之分,就不是仁人;计较天时,就不是贤人;利害不能相通为一,就不是君子;追求名声而失却自身本性,就不是士人;丧失自身而失去真性,就不是役使之人。像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、胥馀、纪他、申徒狄,都是被别人役使,使别人快意安适,而不是为自己的安适而求安适的人。
【原文】
古之真人,其状义而不朋,若不足而不承;与乎其觚而不坚也,张乎其虚而不华也;邴邴乎其似喜乎,崔崔乎其不得已乎,滀乎进我色也,与乎止我德也;广乎其似世乎,謷乎其未可制也;连乎其似好闭也,悗乎忘其言也。以刑为体,以礼为翼,以知为时,以德为循。以刑为体者,绰乎其杀也;以礼为翼者,所以行于世也;以知为时者,不得已于事也;以德为循者,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,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。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与天为徒,其不一与人为徒。天与人不相胜也,是之谓真人。
【译文】
古时候的真人,神态巍峨而不畏缩,好像有所不足却无所承受;特立不群而不固执,心胸宽广冲虚而不浮华,舒畅自适好像很欢喜,行为举动好像出于不得已,面色和泽令人亲近,德行宽厚令人归依;气度宽宏如世界一般广大,高远超拔而不可限制;沉默不语好似封闭了感觉,无心的样子像是忘了要说的话。把刑法作为本体,把礼仪作为羽翼,把知识当作时变,把道德作为依据。以刑罚为主体,就是从宽对待杀人;把礼仪作为羽翼,以智力相时而动,不过是不得已而行事;以道德作为所遵循的原则,是说就像有脚就能登上山丘一样,而世人却认为是勤于行走的人才能到达。(天和人是合而为一,)人们喜好它们或不喜好它们,它们都是合而为一的。无论人认为天和人是合一的还是不合一的,它们都是合一的。其认为合一的与天为同类,其认为不合一的与人为同类。把天和人看作是不相互对立的,这就叫作真人。
【原文】
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。彼特以天为父,而身犹爱之,而况其卓乎!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,而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!
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与其誉尧而非桀也,不如两忘而化其道。
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夫藏舟于壑,藏山于泽,谓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藏小大有宜,犹有所遁。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,是恒物之大情也。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。若人之形者,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其为乐可胜计邪!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。善夭善老,善始善终,人犹效之,又况万物之所系,而一化之所待乎!
【译文】
死与生是自然而不可避免的,它们如同黑夜和白天的永恒交替一样,是自然的规律。人在有些方面是无法干预的,这是事物的实情。人们认为天是生命之父,而终身敬爱它,更何况那卓越无比的道呢?人们认为君主的地位高出自己,而为之舍身效忠,何况那主宰万物的道呢?
泉水干了,鱼儿一同困在陆地上,相互用湿气吸嘘,相互用口沫湿润,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。与其赞美尧而非议桀,不如把二者的是非善恶都忘了而融化在大道之中。
天地赋予了我形体而让我有所寄托,给我生命以而使我操劳,用衰老使我安闲,用死亡来使我安息。所以把生视为好事,也应把死视为好事。把船藏在山谷里,把山藏在大泽中,可以说是牢固的了。然而半夜里有大力的人将它们背走了,睡觉的人都不知道。把小的东西藏在大的东西里面是很适宜的,但还是会有所丢失。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之中就不会有所丢失了,这是万物的普遍实情。人们一旦获得了人的形体就欣喜。如果人的形体,千变万化而没有止境,这也可成为快乐的话那快乐就不可胜计了。所以圣人将游于不会亡失的境地而与大道共存。对于生老病死都要善于安顺的人,人们犹自仿效他,更何况是万物的本源、一切变化所依赖的道呢?
【原文】
夫道,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;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,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狶韦氏得之,以挈天地;伏戏氏得之,以袭气母;维斗得之,终古不忒;日月得之,终古不息;堪坏得之,以袭昆仑;冯夷得之,以游大川;肩吾得之,以处大山;黄帝得之,以登云天;颛顼得之,以处玄宫;禺强得之,立乎北极;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广,莫知其始,莫知其终;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傅说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东维,骑箕尾,而比于列星。
【译文】
道,是真实有信验的,没有作为,没有形迹;可以心传而不可以教授,可以心得而不能目见;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本,在没有天地时,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;是它产生了鬼神和上帝,是它产生了天和地;它在太极之上而不算高,在六合之下而不算深,先于天地存在而不算久,比上古还长远而不算老。狶韦氏得到它,用来整顿天地;伏羲氏得到它,用以调和元气;北斗得到它,就永远不出差错;日月得到它,就能永远运行不停;堪坏得到它,用来入主昆仑;冯夷得到它,以此游历大川;肩吾得到它,以此镇守泰山;黄帝得到它,以此登上云天;颛顼得到它,就住进了玄宫;禺强得到它,就能立身于北极;西王母得到它,就能坐居少广山,人们不知道它的始与终;彭祖得到它,寿数绵长,上自虞舜,下及春秋五霸;傅说得到它,可以做武丁的宰相,治理天下,(死后)乘骑着东维星和箕尾星,而与众星并列在一起。
【原文】
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:“子之年长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”
曰:“吾闻道矣。”
南伯子葵曰:“道可得学邪?”
曰:“恶!恶可!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,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。吾欲以教之,庶几其果为圣人乎!不然,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犹守而告,三日而后能外天下;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后能外物;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后能外生;已外生矣,而后能朝彻。朝彻,而后能见独;见独,而后能无古今;无古今,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。杀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其为物,无不将也,无不迎也;无不毁也,无不成也。其名为撄宁。撄宁也者,撄而后成者也。”
南伯子葵曰:“子独恶乎闻之?”
曰:“闻诸副墨之子,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,洛诵之孙闻之瞻明,瞻明闻之聂许,聂许闻之需役,需役闻之於讴,於讴闻之玄冥,玄冥闻之参寥,参寥闻之疑始。”
【译文】
南伯子綦问女偊:“您的年岁很大了,而面色却如同小孩,为什么呢?”
女偊说:“我得到了道。”
南伯子綦说:“道可以学得到吗?”
女偊说:“不!不可以!你不是那种可以学道的人。卜梁倚有圣人的才能而没有圣人的道,我有圣人的道而没有圣人的才能。我想用道去教化他,也许他真的能成为圣人吧!就是不能,用圣人的道告诉有圣人才能的人,也是容易的。我继续持守着,而后告诉他,三天后就能把天下置之度外了;已经置天下于度外了,我又持守,七天以后能把万物置之度外了;已经置物于度外了,我又持守,九天以后能把生死置之度外了;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,而后心胸豁然澄澈。心胸豁然澄澈了,而后能洞见独立而不改的道;洞见独立而不改的道,而后能不受古今时间的限制;不受古今时间的限制了,而后能进入无生无死的境界。杀灭一切生命的道,它本身不死;产生一切生命的道,它本身不生。道对于万物,无时不在有所送,无时不在有所迎;无时不在有所毁,无时不在有所成。这就叫作‘撄宁’。‘撄宁’的意思,就是在万物生死、成毁的纷扰中保持宁静安定。”
南伯子綦说:“您从哪儿学到的道呢?”
女偊说:“我从文字那儿学到的,文字是从语言那儿得到的,语言是从目见那儿得到的,目见是从耳闻那儿得到的,耳闻是从修行那儿得到的,修行是从咏叹那儿得到的,咏叹是从静默那儿得到的,静默是从空寂那儿得到的,空寂是从疑似本源那儿得到的。”
【原文】
子祀、子舆、子梨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:“孰能以无为首,以生为脊,以死为尻,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。”四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。
俄而子舆有病,子祀往问之。曰:“伟哉!夫造物者,将以予为此拘拘也!”曲偻发背,上有五管,颐隐于齐,肩高于顶,句赘指天。阴阳之气有沴,其心闲而无事。跰[插图]而鉴于井,曰:“嗟呼!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!”
子祀曰:“女恶之乎?”
曰:“亡,予何恶!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,予因以求时夜;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,予因以求鸮炙;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,以神为马,予因以乘之,岂更驾哉!且夫得者,时也;失者,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。此古之所谓县解也。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结之。且夫物不胜天久矣,吾又何恶焉!”
俄而子来有病,喘喘然将死,其妻子环而泣之。子梨往问之,曰:“叱!避!无怛化!”倚其户与之语曰:“伟哉造化!又将奚以汝为,将奚以汝适?以汝为鼠肝乎?以汝为虫臂乎?”
子来曰:“父母于子,东西南北,唯命之从。阴阳于人,不翅于父母。彼近吾死而我不听,我则悍矣,彼何罪焉!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今之大冶铸金,金踊跃曰:‘我且必为镆铘!’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:‘人耳!人耳!’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。今一以天地为大炉,以造化为大冶,恶乎往而不可哉!”成然寐,蘧然觉。
【译文】
子祀、子舆、子梨、子来四人互相谈论说:“谁能把无当作头颅,把生当作脊梁,把死当作尾骨,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是一体的,我们就与他做朋友了。”四人相视而笑,心意投合,于是互相结为朋友。
不久子舆病了,子祀前往问候他。子舆说:“伟大啊!造物者,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曲着身子的人啊!”子舆腰弯驼背,五脏的穴位向上,面颊藏在肚脐下,肩高过头顶,头后的发髻朝天。阴阳之气虽然凌乱失调,但子舆的心却安闲而若无其事。他步履蹒跚地走向水井照着身影,说:“哎呀!造物者又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曲着身子的人啊!”
子祀说:“你厌恶这样吗?”
子舆说:“不,我怎么会厌恶呢?假使把我的左臂变为鸡,我就用它来司夜报时;假使把我的右臂变为弹丸,我就用它打鸮鸟烤着吃;假使把我的尾骨变为车轮,把我的精神变为马,我就乘着这马车走,哪里还会变更再用别的马车呢!况且人们获得生命,乃是适时;失去生命,乃是顺应。安心于适时而处于顺应,哀乐的情绪就不能进入心中。这就是古时所说的解除倒悬。而不能自我解脱的人,是因为被外物束缚住了。况且人力不能胜过自然规律是由来已久了,我又为什么要厌恶呢?”
不久子来生了病,气喘吁吁地快要死了,他的妻子儿女围着哭泣。子梨前往问候他,对子来的妻子、儿女们说:“去!走开!不要惊了将要变化的人!”他倚着门对子来说:“伟大啊!造化者!又要把你变为何物呢?要把你送到何处去呢?要把你变为老鼠的肝吗?要把你变为虫子的臂膀吗?”
子来说:“子女对父母,无论要到东西南北,都要听从父母的命令。人对于阴阳造化,不啻于父母。它让我死,而我不听从,我就是违逆不顺,它有什么罪过呢?大自然给了我形体,用生来使我劳作,用老来使我安逸,用死来使我安息。所以把我的生视为好的,也应把我的死视为好的。比如现在有个铁匠铸造金属器具,那金属跳跃起来说:‘一定要把我铸成镆铘宝剑!’铁匠必定会认为这是不祥的金属。现在造化一旦造出一个人的形体,这个人就说:‘我是人!我是人!’造化者必定认为这是不祥的人。现在把天地当作大熔炉,把造化视为铁匠,往哪里去而不可呢!”子来说完酣然睡去,一会儿又自在地醒来。
【原文】
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相与友,曰:“孰能相与于无相与,相为于无相为?孰能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;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?”三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。
莫然有间,而子桑户死,未葬。孔子闻之,使子贡往侍事焉。或编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“嗟来桑户乎!嗟来桑户乎!而已反其真,而我犹为人猗!”子贡趋而进曰:“敢问临尸而歌,礼乎?”
二人相视而笑曰:“是恶知礼意!”
子贡反,以告孔子,曰:“彼何人者邪?修行无有,而外其形骸,临尸而歌,颜色不变,无以命之。彼何人者邪?”
孔子曰:“彼,游方之外者也;而丘,游方之内者也。外内不相及,而丘使女往吊之,丘则陋矣。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,而游乎天地之一气。彼以生为附赘县疣,以死为决[插图]溃痈。夫若然者,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!假于异物,托于同体;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;反覆终始,不知端倪;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为之业。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,以观众人之耳目哉!”
子贡曰:“然则夫子何方之依?”
孔子曰:“丘,天之戮民也。虽然,吾与汝共之。”
子贡曰:“敢问其方。”
孔子曰:“鱼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养给;相造乎道者,无事而生定。故曰:‘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。’”
子贡曰:“敢问畸人。”
曰:“畸人者,畸于人而侔于天。故曰:‘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’”
【译文】
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互相结为朋友,说:“谁能相交在不相交之中,相助在没有相助痕迹之中?谁能登上天空游于云雾,跳跃于无极之中;忘了生死,没有穷尽?”三个人相视而笑,心意投合,于是互相结为朋友。
不知不觉间过了没多久,子桑户死了,还没有下葬。孔子听到了这事,派子贡前往助理丧事。子贡看见一个人在编挽歌,一个人在弹琴,相互唱和道:“哎呀桑户啊!哎呀桑户啊!你已经返本归真了,而我们还寄寓在人世啊!”子贡快步走上前说:“请问面对着尸体唱歌,合乎礼仪吗?”
孟子反和子琴张相互看了看,笑着说:“他哪里懂得礼的真意!”
子贡回去后,把这些告诉了孔子,说:“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?修养德行却不讲礼仪,而把形骸置之度外,面对着尸体唱歌,脸色不变,真是无法来形容他们。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?”
孔子说:“他们是游于天地四方之外的人,而我是生活在天地四方之内的人。天地四方的内外彼此不相及,而我让你前往吊唁,我太固陋了。他们正和造物者为友伴,而遨游于天地元气之中。他们把生视为附着的赘瘤,把死视为毒疮的溃败。像这样,又怎么明白死生先后的区别呢!假借着不同之物,寄托在同一形体中;忘却内在的肝胆,遗忘外在的耳目;让生死随着自然而反复循环,不知道它的头绪;无所牵系地神游于尘世以外,逍遥在自然无为的境地。他们又怎能不烦乱地拘守世俗的礼仪,以此让众人观看呢!”
子贡说:“那么先生您依从哪一方呢?”
孔子说:“我孔丘,是遭受天道惩罚的人。即便如此,我和你还是共同追求方外之道。”
子贡说:“请问有什么方法吗?”
孔子说:“鱼儿相与寻找水源,人们相与向往大道。相互寻找水源的,挖个池子来供养;相互向往大道的,泰然无事而心性自定。所以说:‘鱼在江湖中互相忘掉,人在大道中互相忘掉。’”
子贡说:“请问与众不同的异人是什么样的人?”
孔子说:“异人是与世俗之人不同而顺应自然的人。所以说:‘大自然的小人,是人世间的君子;人世间的君子,是大自然的小人。’”
【原文】
颜回问仲尼曰:“孟孙才,其母死,哭泣无涕,中心不戚,居丧不哀。无是三者,以善处丧盖鲁国。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?回壹怪之。”
仲尼曰:“夫孟孙氏尽之矣,进于知矣,唯简之而不得,夫已有所简矣。孟孙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;不知就先,不知就后;若化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!且方将化,恶知不化哉?方将不化,恶知已化哉?吾特与汝,其梦未始觉者邪!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,有旦宅而无情死。孟孙氏特觉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且也相与‘吾之’耳矣,庸讵知吾所谓‘吾之’非吾乎?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,梦为鱼而没于渊。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,其梦者乎?造适不及笑,献笑不及排,安排而去化,乃入于寥天一。”
【译文】
颜回问孔子说:“孟孙才的母亲死了,他哭泣而没有眼泪,心中不悲戚,守丧不哀痛。没有这三点,却以善于处理丧事而闻名鲁国。难道有不具其实而博得名声的吗?我觉得很奇怪。”
孔子说:“孟孙氏已尽了居丧之道了,超过了知道丧礼的人。丧事应该简化却因世俗沿袭而无法做到,他已经有所简化了。孟孙氏不知什么是生,不知什么是死;不知道迷恋生前,不知道惦念死后。他像是要化为物,以等待着他所不知的变化而已!再说方今将要变化,怎么知道不变化呢?方今将要不变化,怎么知道已经变化了呢?可我和你,恐怕都是在梦中还未觉醒啊!况且孟孙氏认为有形体的变化而没有心神的损伤,有惊恐而没有精神上的死亡。孟孙氏独自觉醒,别人哭他也哭,这就是他之所以如此(苦而不哀)的缘故。众人看到自己的形体就相互称说‘这是我’,哪里知道我所谓‘这是我’果真是我呢?再且你梦见成为鸟飞到天空,梦见成为鱼潜入深渊。不知道现在说话的人,是醒着呢,还是在做着梦呢?突如其来的快意来不及笑出来,从内心自然流露出来的笑声来不及事先安排,顺任自然的安排而随之变化,就可以进入寂寥廓远之处的纯一境界。”
【原文】
意而子见许由。许由曰:“尧何以资汝?”
意而子曰:“尧谓我:‘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。’”
许由曰:“而奚来为轵?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,而劓汝以是非矣,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?”
意而子曰:“虽然,吾愿游于其藩。”
许由曰:“不然。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,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。”
意而子曰:“夫无庄之失其美,据梁之失其力,黄帝之亡其知,皆在炉捶之间耳。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,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?”
许由曰:“噫!未可知也。我为汝言其大略。吾师乎!吾师乎![插图]万物而不为义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,覆载天地、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此所游已。”
【译文】
意而子去见许由。许由说:“尧用什么教导你呢?”
意而子说:“尧对我说:‘你一定要力行仁义而明辨是非。’”
许由说:“你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?尧既然已经用仁义给你实行了墨刑,用是非给你实行了劓刑,你怎么能逍遥放荡、无拘无束地遨游于变化的境界呢?”
意而子说:“即使如此,我还是愿意游于这个境界的边际。”
许由说:“不可能这样。盲人无法欣赏眉目颜色的美好,瞎子无法观赏礼服上绣的彩色花纹的华丽。”
意而子说:“无庄忘掉了自己的美貌,据梁忘掉了自己的力量,黄帝忘掉了自己的智慧,都是经过造物者的熔炉陶冶锤炼成的。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平息我受的墨刑,修补我受劓刑的伤残,使我载着完整的形体来追随先生呢?”
许由说:“唉!这是不可知的呀。我给你说说大略:我的大宗师啊!我的大宗师啊!调和万物而不认为是义,恩泽惠及万世而不认为是仁,长于上古却不算老,覆天载地、雕刻万物的形状而不认为是巧。这就是我所遨游的境界!”
【原文】
颜回曰:“回益矣。”
仲尼曰:“何谓也?”
曰:“回忘仁义矣。”
曰:“可矣,犹未也。”
他日复见,曰:“回益矣。”
曰:“何谓也?”
曰:“回忘礼乐矣。”
曰:“可以,犹未也。”
他日复见,曰:“回益矣。”
曰:“何谓也?”
曰:“回坐忘矣。”
仲尼蹴然曰:“何谓坐忘?”
颜回曰:“堕肢体,黜聪明,离形去知,同于大通,此谓坐忘。”
仲尼曰:“同则无好也,化则无常也。而果其贤乎!丘也请从而后也。”
【译文】
颜回说:“我进步了。”
孔子说:“指什么说的呢?”
颜回说:“我忘掉仁义了。”
孔子说:“好的,但是还不够。”
过了几天又见面,颜回说:“我又进步了。”
孔子说:“指什么说的呢?”
颜回说:“我忘掉礼乐了。”
孔子说:“好的,但是还不够。”
过了几天又见面,颜回说:“我又进步了。”
孔子说:“指什么说的呢?”
颜回说:“我坐忘了。”
孔子惊奇地问:“什么叫坐忘?”
颜回说:“遗忘肢体,抛掉聪明,离弃形体忘掉智识,与化育万物的道融通为一,这就叫坐忘。”
孔子说:“和同万物就没有偏好,参与万物的变化就没有偏执。你果真是贤人啊!请让我追随在你的身后。”
【原文】
子舆与子桑友。而霖雨十日,子舆曰:“子桑殆病矣!”裹饭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门,则若歌若哭,鼓琴曰:“父邪!母邪!天乎!人乎!”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。
子舆入,曰:“子之歌诗,何故若是?”
曰:“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。父母岂欲吾贫哉?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天地岂私贫我哉?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。然而至此极者,命也夫!”
【译文】
子舆和子桑是朋友。一连下了十天雨,子舆说:“子桑恐怕要饿病了吧!”于是带着饭去给他吃。到了子桑的门口,就听到像是唱歌又像是哭泣的声音。子桑弹着琴唱道:“父亲呀!母亲呀!天呀!人呀!”声音微弱而诗句急促。
子舆进到屋里,说:“你吟唱诗,为什么这样不成调子?”
子桑说:“我在思索使我到了这般窘困地步的原因而不得其解。父母难道想要我贫困吗?上天无私地覆盖一切,大地无私地承载着一切,天地岂会偏私而让我贫困呢?探求使我贫困的原因而得不到结果。然而我到了这样的绝境,是命吧!”
大宗師(註)
河南郭象注
唐西华法师成玄英疏
内篇大宗师第六
虽天地之大,万物之富,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。
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。
〔注〕知天人之所为者,皆自然也;则内放其身而外冥於物,与众玄同,任之而无不至也。
〔疏〕天者,自然之谓。至者,造极之名。天之所为者,谓三景晦明,四时生杀,风云舒巷,雷雨寒温也。人之所为者,谓手捉脚行,目视耳听,心知工拙,几所施为也。知天之所为,悉皆自尔,非关修造,岂由知力。是以内放其身,外冥於物,浩然大观,与众玄同,穷理尽性,故称为至也。
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;
〔注〕天者,自然之谓也。夫为为者不能为,而为自为耳;为知者不能知,而知自知耳。自知耳,不知也,不知也则知出於不知矣;自为耳,不为也,不为也则为出於不为矣。为出於不为,故以不为为主;知出於不知,故以不知为宗。是故真人遗知而知,不为而为,自然而生,坐忘而得,故知称绝而为名去也。
〔疏〕云行雨施,川源岳渎,非关人力,此乃天生,能知所知,并自然也。此解前知天之所为。
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,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
〔注〕人之生也,形虽七尺而五常叉具,故虽区区之身,乃举天地以奉之。故天地万物,凡所有者,不可一日而相无也。一物不具,则生者无由得生;一理不至,则天年无绿得终。然身之所有者,知或不知也;理之所存者,或不为也。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,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,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备焉。人之所知不叉同而所为不敢异,异则伪成矣,伪成而真不丧者,未之有也。或好知而不倦以困其百体,所好不过一肢而举根俱弊,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。若夫知之盛也,知人之所为者有分,故任而不强也,知人之所知者有极,故用而不荡也。故所知不以无崖自困,则一体之中,知与不知,合相与会而俱全矣,斯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也。
〔疏〕人之所为,谓四肢百体各有御甩也。知之所知者,谓自知於色,即以色为所知也。知之所不知者,谓自#1能知色,不能知声。即以声为所不知也。既而目为手足而视,脚为耳鼻而行,虽复无心相为,而济彼之功成矣。故眼耳鼻舌,四肢百体,更相役用,各有司存。心之明阔,亦有限极,用其分内,终不强知。斯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也,故得尽於天年,不横夭折。能如是者,可谓知之盛美者也。
虽然,有患。
〔注〕虽知盛,未若遗知任天之无息也。
〔疏〕知虽盛美,犹有息累,不若忘知而任独也。
夫知有所待而后当,
〔注〕夫知者未能无可无不可,故铃有待也。若乃任天而生者,则遇物而当也。
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
〔注〕有待则无定也。
〔疏〕夫知铃对境,非境不当。境既生灭不定,物亦待夺无常。唯当境智两忘,能所双遣#2,方能无可无不可,然后无息已。
庸诅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?所谓人之非天乎?
〔注〕我生有崖,天也;心欲益之,人也。然此人之所谓耳,物无非天也。天也者,自然也;人皆自然,则治乱成败,遇与不遇,非人为也,皆自然耳,
〔疏〕近取诸身,远托诸物,知能运用,无非自然。是知天之与人,理归无二。故谓天则人,谓人则天。凡庸之流,诅晓斯旨。所言吾者,庄生自称。此则泯合人天,混同物我也。
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
〔注〕有真人,而后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乱也。
〔疏〕夫圣人者,诚能冥真合道,忘我遗物。怀兹圣德,然复有此真知,是以混一真人而无息累。真知#3之状,列在下文耳。
何谓真人?
〔疏〕假设疑问,庶显其旨。
古之真人,不逆寡,
〔注〕凡寡皆不逆,则所顺者众。
〔疏〕寡,少也。引古御今,崇本抑末,虚怀任物,大顺群生,假令微少,会不逆杆#4者也。
不雄成,
〔注〕不恃其成而处物先。
〔疏〕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,岂雄据成绩,欲处物先邪。
不谟士。
〔注〕纵心直前而群士自合,非谋模以政之。
〔疏〕虚夷忘淡,士众自归,非关运心谋巷招玫故也。
若然者,过而弗悔,当而不自得也。
〔注〕直自全当而无过耳,非以得失经心。
〔疏〕天时已过,曾无悔吝之心;分命偶当,不以自得为美。
若然者,登高不栗,入水不濡,入火不热。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。
〔注〕言夫能之登至於道者,若此之远也。理固自全,非畏死也。故真人陆行而非避濡也,远火而非逃热也,无过而非措当也。故虽不以热为热而未尝赴火,不以濡为濡未尝蹈水,不以死为死未尝丧生。故夫生者,岂生之而生哉,成者,岂成之而成哉。故任之而无,不至者,真人也,岂有巢意於所遇哉。
〔疏〕栗,惧也。濡,湿也。登,升也。假,至也。真人达生死之不二,体安危之为一,故能入水入火,曾不介怀,登高履危,岂复惊惧。真知之士,有此功能,升至玄道,故得如是者也。
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
〔注〕无意想也。
其觉无忧。
〔注〕当所遇而安也。
〔疏〕梦者,情意妄想也。而真人无情虑,绝思想,故虽寝寐,寂泊而不梦,以至觉悟,常适而无忧也。
其食不甘,
〔注〕理当食耳。
〔疏〕混迸人问,同尘而食,不耽滋味,故不知甘美。
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患以踵,
〔注〕乃在根本中来。
〔疏〕踵,足根也。真人心性和缓,智照凝寂,至於气息,亦复徐迟,脚踵中来,明其深静也。
众人之患以喉。屈服者,其哑言若哇。
〔注〕气不平畅。
〔疏〕哑,喉也。哇,碍也。凡俗之人,心灵驰竞,言语喘息,唯出咽喉。情躁气促,不能深静,屈折起伏,气不调和,咽喉哑之中怛如哇碍也。
其嗜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
〔注〕深根宁极,然后反一无欲。
〔疏〕夫耽嗜诸尘而情欲深重者,其天然机神浅钝故也。若使智照深远,岂其然乎。
古之真人,不知悦生,不知恶死;
〔注〕与化为体。
〔疏〕气聚为生,生为我时;气散而死,死为我顺。既冥於变化,故不以悦恶存怀。
其出不欣,其入不距;
〔注〕泰然而任之。
〔疏〕时应出生,本无情於听乐;时应入死,岂有意於距讳耶。
翛然而往,鲦然而来而已矣。
〔注〕寄之至理,故往来而不难。
〔疏〕修然,无系貌也。绦然独化,任理遨游,虽复死往生来,曾无意恋之者也。
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;
〔注〕终始变化,皆忘之矣,岂直逆忘其生,而犹伏#5探求死意也。
〔疏〕始,生也。终,死也。生死都遣,曾无执滞。岂直独忘其生而偏求於死耶?终始均平,所遇斯适也。
受#6而喜之,
〔注〕不问所受者何物,遇之而无不适也。
〔疏〕喜所遇也。
忘而复之,
〔注〕复之不由於识,乃至。
〔疏〕反未生也。
是之谓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。是之谓真人。
〔注〕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;感物而动,性之欲也。物之感人无穷,人之逐欲无节,则天理灭矣。真人知用心则背道,助天则伤生,故不为也。
〔疏〕是谓者,指斥前文,总结其旨也。捐,弃也。言上来智德#7忘生,可谓不用取拾之心,捐弃虚通之道;亦不用人情分别,添助自然之分。能如是者,名日真人也。
若然者,其心志,
〔注〕所居而安为志。
〔疏〕若如以前不捐道等心,是心怀志操#8能致然也。故《老经》云,强行者有志。
其容寂,
〔注〕虽行而无伤於静。
其颗类;
〔注〕类,大朴之貌。
〔疏〕颈,额也。类,大朴貌。夫真人降世,挺气异凡,非直智照虚明,志力弘普,亦乃威容闲雅,相貌端严。日角月玄#9,即斯类也。
赓然似秋,
〔注〕杀物非为威也。
暖然似春,
〔注〕生物非为弁也。
喜怒通四时,
〔注〕夫体道合变者,与寒暑同其温严,而未尝有心也。然有温严之貌,生杀之节,故寄名於喜怒。
〔疏〕圣人无心,有感斯应,威恩适务,宽猛逗机。同素秋之降霜,初无心於肃杀;似青春之生育,宁有意於仁惠。是以真人如雷行风动,木茂花敷,覆载合乎二仪,喜怒通乎四序。
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
〔注〕无心於物,故不夺物宜;无物不宜,故莫知其极。
〔疏〕真人应世,赴感随时,与物交涉,铃有宜便。而虚心慈爱,常善救人,量等太虚,故莫知其极。
故圣人之用兵也,亡国而不失人心;
〔疏〕尧攻丛支,禹攻有扈,成汤灭夏,周武伐殷,并上合天时,下符人事。所以兴动干戈,吊民问罪,虽复灭亡邦国,而不失百姓欢心故也。
利泽施乎万世,不为爱人。
〔注〕因人心之所欲亡而亡之,故不失人心也。夫白日登天,六合俱照,非爱人而照之也。故圣人之在天下,暖焉若春阳之自和,故蒙#10泽者不谢,妻乎若秋霜之自降,故雕落者不怨。
〔疏〕利物滋泽,事等阳春,岂直一时,乃施乎万世。若刍狗百姓,故无偏爱之情。
故乐通物,非圣人也;
〔注〕夫圣人无乐也,直莫之塞而物自通。
〔疏〕夫悬镜高堂,物来斯照,不迎不送,岂有情哉。大圣应机,其义亦尔。和而不唱,非谓乐通。故知惑意於物,非圣人者也。
有亲,非仁也;
〔注〕至人#11无亲,任理而自存。
〔疏〕至人无亲,亲则非至人也。
天时,非贤也;
〔注〕时人#12者,未若忘时而自合之贤也。
〔疏〕占玄象之亏盈,侯天时之去就,此乃小智,岂是大贤者也。
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;
〔注〕不能一是非之涂而就利违害,则伤德而累当矣。
〔疏〕未能一穷通,均利害,而择情荣辱,封执是非者,身且不能自达,焉能君子人物乎。
行名失己,非士也;
〔注〕善为士者,遗名而自得,故名当其实而福应其身。
〔疏〕矫行求名,失其己性,此乃流俗之人,非为道之士。
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
〔注〕自失其性而矫以从物,受役多矣,安能役人。
〔疏〕夫矫行丧真,求名亡己,斯乃受人驱役,焉能役人之哉。
若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、胥余、纪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,适人之适,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
〔注〕斯皆合己效#13人,徇彼伤我也。
〔疏〕姓狐,字不偕,古之贤人,云尧时贤人,不受尧让,投河而死。务光,黄帝时人,身长七尺。又云:夏时人,饵药养性,好鼓琴,汤让天下不受,自负石沉於庐水。伯夷叔齐,辽西孤竹君之二子,神农之裔,姓姜氏。父死,兄弟相让,不肯嗣位,闻西伯有道,试往观焉。逢文王崩,武王伐纣,夷齐扣马而谏,武王不从,遂隐於河束首阳山,不食其粟,卒饿而死。箕子,殷纣贤臣,谏纣不从,遂遭奴戮。胥余#14者、箕子,名也。又解:是楚大夫伍奢之子,名员,字子胥,吴王夫差之臣,忠谏不从,抉#15眼而死,尸沉乎江。纪他者,姓纪,名他,汤时逸人也;闻汤让务光,恐及乎己,遂将弟子陷於窍水而死。申徒狄闻之,因以踏河。此数子者,皆矫情伪行,亢志立名,分外波荡,遂至於此。自饿自况,促龄夭命,而芳名令誉,传诸史籍。斯乃被他驱使,何能役人。悦乐众人之耳目,焉能自适其情性耶。
古之真人,其状义而不朋,
〔注〕与物同宜而非朋党。
〔疏〕状,进也。义,宜也。降进同世,随物所宜,而虚己均平,曾无偏党也。
若不足而不承;
〔注〕冲#16虚无余,如若不足也;下之而无不上,若不足而不承也。
〔疏〕韬晦冲虚,犹如神智不足;率也。
与乎其瓤而不坚也,
〔注〕常游於独而非固守#17。
〔疏〕觚,独也。坚,固也。彷徨放任,容与自得,遨游独化之场而不固执之。
张乎其虚而不华也;
〔注〕旷然无怀,乃至於实。
〔疏〕张,广大貌也。灵府宽闲,与虚空等量,而智德真实,故不浮华。
郦邮乎其似喜乎#18。
〔注〕至人无喜,畅然和适,故似喜也。
〔疏〕邓那,喜貌也。随变任化,所遇斯适,实忘喜怒,故云似喜者也。
崔乎其不得已乎#19。
〔注〕动静行止,常居叉然之极。
〔疏〕崔,动也。已,止也。真人凝寂,应物无方,迫而后动,非关先唱故,不得已而应之者也。
痛乎进我色也,
〔注〕不以物伤己也。
〔疏〕清,聚也。进益也。心同止水,故能清聚群生。是以应而无情,惠而不费,适我益我,神色终无喊损者也。
与乎止我德也;
〔注〕无所趋也。
〔疏〕虽复应动随世,接物逗机,而怛容与无为,作於真德,所谓动而常寂者也。
厉乎其似世乎#20。
〔注〕至人无厉,与世同行,故若厉也。
〔疏〕厉,危也。真人一於安危,冥於祸福,而和光同世,亦似厉乎。如孔子之困匡人,文王之拘美里,虽遭危厄,不废无为之事也。
警乎其未可制也;
〔注〕高放而自得。
〔疏〕圣德广大,警然高远,超於世表,故不可禁制也。
连乎其似好闭也,
〔注〕绵邈深远,莫见其门。
〔疏〕连,长也。圣德遐长,连绵难测。心如路绝,孰见其门,昏默音声,似如闭门,不闻见也。
悦乎忘其言也。
〔注〕不识不知而天机自发,故悦然也。
〔疏〕悦,无心貌也。放任安排,无为虚淡,得玄珠於赤水,所以忘言。自此以前,历显真人自利利他内外德行,从此以下,明真人利物为政之方也。
以刑为体,
〔注〕刑者,治之体,非我为。
以礼为翼,
〔注〕礼者,世之所以自行耳,非我制。
〔疏〕用刑法为治,政之体本;以礼物为驭#21,物之羽仪。
以知为时,
〔注〕知者#22自,时之动,非我唱。
以德为循。
〔注〕德者,自彼所循,非我作。
〔疏〕循,顺也。用智照机,不失时候;以德接物,俯顺物情。以前略标,此以下解释也。
以刑为体者,绰乎其杀也;
〔注〕任治之自杀,故虽杀而宽。
〔疏〕绰,宽也。所以用刑法为治体者,以杀止杀,杀一惩万,故虽杀而宽简。是以惠者民之伟,法者民之父。
以礼为翼者,所以行於世也;
〔注〕顺世之所行,故无不行。
〔疏〕礼虽忠信之薄,而为御世之首,故不学礼无以立,非礼勿动,非礼勿言,人而无礼,胡不迷死。是故礼之於治,要哉。羽翼人伦,所以大行於世者也。
以知为时者,不得已於事也;
〔注〕夫高下相受,不可逆之流也;小大相居#23,不得已之势也,旷然无情,群知之府也。承百流之会,居师人之极者,奚为哉?任时世之知,委爻然之事,付之天下而已。
〔疏〕随机感以接物,运至知以应时,理无可视听之色声,事有不得已之形势。故为宗师者,旷然无怀,付之群智,居叉然之会,乘之以游者也。
以德为循者,言其与有足者至於丘也,
〔注〕丘者,所以本也;以性言之,则性之本也。夫物各有足,足於本也。付群德之自循,斯与有足者至於本也,本至而理尽矣。
〔疏〕丘,本也。以德接物,顺物之性,性各有分,止分而足。顺其本性,故至於丘也。
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。
〔注〕几此皆自彼而成,成之不在己,
则虽处万机之极,而常闲#24暇自适,忽然不觉事之经身,悦然不识言之在口。而人之大迷,真谓至人为勤行者也。
〔疏〕夫至人者,动若行云,止若谷神,境智洞忘,虚心玄应,岂有怀於为物,情系於拯救者乎。而几俗之人,触涂封执,见舟航庶品,亭毒群生,实谓圣人勤行不怠。诅知汾水之上,凝淡宝然?故文#25云孰肯以物为事。
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
〔注〕常无心而顺彼,故好与不好,所善所恶,与彼无二也。
〔疏〕既忘怀於美恶,亦遣荡於爱憎。故好与弗好,出自几情,而圣智虚融,未尝不一。
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
〔注〕其一也,天徒也;其不一也,人徒也。夫真人同天人,均彼我,不以其一异乎不一。
〔疏〕其一,圣智也;其不一,几情也。既而凡圣不二,故不一皆一之也。
其一与天为徒,
〔注〕无有而不一者,天也。
其不一与人为徒。
〔注〕彼彼而我我者,人也。
〔疏〕同天人,齐万物,与玄天而为类也。彼彼而我我,将凡庶而为徒也。
天与人不相胜也,是之谓真人。
〔注〕夫真人同天人,齐万致。万致不相非,天人不相胜,故旷然无不一,冥然无不在,而玄同彼我也。
〔疏〕虽复天无彼我,人有之非,确然论之,咸归空寂。若使天胜人劣,岂谓齐乎。此又混一天人,冥同胜负。体斯趣者,可谓真人者也。
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
〔注〕其有昼夜之常,天之道也。故知死生者命之极,非妄然也,若夜旦耳,奚所系哉。
〔疏〕夫旦明夜合,天之常道;死生来去,人之分命。天不能无昼夜,人焉能无死生。故任变随流,我将於何系哉。
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。
〔注〕夫真人在昼得昼,在夜得夜。以死生为昼夜,岂有所不得。今人之有所不得而忧娱在怀,皆物情耳,非理也。
〔疏〕夫死生昼夜,人天常道,未始非我,何所系哉。而流俗之徒,逆於造化,不能安时处顺,与变俱往,而欣生恶死,哀乐存怀。斯乃几物之滞情,岂是真人之通智也。
彼特以天为父,而身犹爱之,而况其卓乎。
〔注〕卓者,独化之谓也。夫相因之功,莫若独化之至也。故人之所因者,天也;天之所生者,独化也。人皆以天为父,故昼夜之变,寒暑之节,犹不敢恶;随天安之。况乎卓尔独化,至於玄冥之境,又安得而不任之哉。既任之,则死生变化,唯命之从也。
〔疏〕卓者,独化之谓也。彼之众人,禀气苍昊,而独以天为父,身犹爱而重之,至於昼夜寒温,不能返逆。况乎至道窈冥之乡,独化自然之境,生天生地,开辟阴阳,适可安而任之,何得拒而不顺也。
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,而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。
〔注〕夫真者,不假於物而自然也。夫自然之不可避,岂直君命而已哉。
〔疏〕愈,犹胜也。其真则向之独化者也。人独以为君王为胜己尊贵,尚顶身致命,不敢有避,而况玄道至极,自然之理,欲不从顺,其可得乎。安排委化,固其宜矣。
泉个,鱼相与处於陆,相陶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
〔注〕与其不足而相爱,岂若有余而相志。
〔疏〕此起譬也。江湖浩瀚,游泳自在,各足深水,无复往还,彼此相忘,恩情断绝。洎乎泉源旱涸,鲈鲔困苦,共处陆地,频尾曝腮。於是吐沬相濡,徇气相湿,恩爱往来,更相亲附,比之江湖,去之远矣。亦犹大道之世,物各逍遥,鸡犬声闻,不相来往。淳风既散,浇浪渐兴,从理任教,圣迩斯起;矜整趸以为仁,提跋以为义,父子兄弟,怀情相欺。圣人羞之,良有以也。故知鱼失水所以徇濡,人丧道所以亲爱之者也。
与其誉尧而非桀也,不如两忘而化其道。
〔注〕夫非誉皆生於不足。故至足者,忘善恶,遗死生,与变化为一,旷然无不适矣,又安知尧桀之所在邪。
〔疏〕此合喻。夫唐尧圣君,夏桀庸主,故誉尧善而非桀恶,祖迷尧舜以勖将来,七义之兴,自兹为本也。岂若无善无恶,善恶两忘;不是不非,是非双遣。然后出生入死,随变化而遨进;莫往莫来,履玄道而自得;岂与夫咐濡圣述,同年而语哉。
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
〔注〕夫形生老死,皆我也。故形为我载,生为我劳,老为我佚,死为我息,四者虽变,未始非我,我奚惜哉。
〔疏〕大块者,自然也。夫形是构造之物,生是诞育之始,老是耆艾之年,死是气散之日。但运载有形,生叉劳苦;老#26既无能,暂时问逸;死灭还无,理归停憩;四者虽变而未始非我,而我坦然何所惜邪。
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
〔注〕死与生,皆命也。无善则已,有善则生,不独善也。故若以吾生为善乎?则吾死亦善也。
〔疏〕夫形生老死,皆我也。故以善吾生为善者,吾死亦可以为善矣。
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泽,谓之固矣。
〔注〕方言死生变化之不可逃,故举无逃之极,然后明之以铃变之符,将任化而无系也。
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
〔注〕夫无力之力,莫大於变化者也;故乃揭天地以趋新,负山岳以合故故。不暂停,忽已涉新,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。世皆新矣,而自以为故;舟日易矣,而视之若旧;山日更矣,而视之若前。今交一臂而失之,皆在冥中去矣。故向者之我,非复今我也。我与今俱往,岂常守故哉#27。而世莫之觉,横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,岂不昧哉。
〔疏〕夜半合冥,以譬真理玄邃也。有力者,造化也。夫藏舟船於海壑,正合其宜;隐山岳於泽中,谓之得所。然而造化之力,担负而趋,变故日新,骤如逝水。凡惑之徒,心灵愚昧,真谓山舟牢固,不动妇然。岂知冥中贸迁,无时暂息。昨我今我,其义亦然也。
藏小大有宜,犹有所迟。
〔注〕不知与化为体,而思藏之使不化,则虽至深至固,各得其所宜,而无以禁其日变也。故夫藏而有之者,不能止其逐也;无藏而任化者,变不能变也。
〔疏〕遁,变化也。藏舟於壑,藏山於泽,此藏大也;藏人於室,藏物於器,此藏小也。然小大虽异而藏皆得宜,犹念念迁流,新新移改。是知变化之道,无处可逃也。
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逅,是恒物之大情也。
〔注〕无所藏而都任之,则与物无不冥#28,与化无不一,故无外无内,无死无生,体天地而合变化,索所逐而不得矣。此乃常存之大情,非一曲之小意。
〔疏〕怛,常也。夫藏天下於天下者,岂藏之哉?盖无所藏也。故能一死生,冥变化,放纵寰宇之中,乘造物以遨游者,斯藏天下於天下也。既变所不能变,何所逐之有哉。此乃体凝寂之人物,达大道之真情,岂流俗之迷徒,运人间之小智耶。
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。若人之形者,万化之未始有极也,
〔注〕人形乃#29是万化之一遇耳,未足独喜也。无极之中,所遇者皆若人耳,岂特人形可喜而余物无乐邪。
其为乐可胜计邪。
〔注〕本非人而化为人,化为人#30,失於故矣。失故而喜,喜所遇也。变化无穷,何所不遇。所遇而乐,乐岂有极乎。
〔疏〕特,独也。犯,过#31也。夫大冶洪炉,陶铸群品,独遇人形,遂以为乐。如形者,其貌类无穷,所遇即喜,喜亦何极。是以唯形与喜,不可胜计。
故圣人将游於物之所不得逅而皆存。
〔注〕夫圣人游於变化之涂,放於日新之流,万物万化,亦与之万化,化者无极,亦与之无极,谁得逐之哉。夫於生为亡而於死为存,则何时而非存哉。
〔疏〕夫物不得逐者,自然也,孰能逃逐於自然之道乎。是故圣人游心变化之涂,放任日新之境,未始非我,何往不存耶。
善夭#32善老,善始善终,人犹效之,
〔注〕此自均於百年之内,不善少而否老,未能体变化,齐死生也,然其平粹,犹足以师人也。
又况万物之所系,而一化之所待乎。
〔注〕此玄同万物而与化为体,故其为天下之所宗也,不亦宜乎。
〔疏〕系,属也。夫人之识性,明暗不伺,自有百年之中一生之内,从容平淡,群有欣槭,至於寿夭老少,都不介怀。虽未能忘生死,但复无嫌恶,犹足以为物师傅,人放效之。而况混同万物,冥一变化。属在至人,铃资圣知,为物宗匠,不亦宜乎。
夫道,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;
〔注〕有无情之情,故无为也;有常无之信,故无形也。
〔疏〕明鉴同照,有情也。赴机若响,有信也。恬淡寂寞,无为也。视之不见,无形也。
可传而不可受,
〔注〕古人传而宅之,莫能受而有之。
可得而不可见;
〔注〕咸得自容,而莫见其状。
〔疏〕寄言诠理,可传也。体非量数,不可受也。方寸独悟,可得也。离於形色,不可见也。
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
〔注〕明无不得有而无也。
〔疏〕自,从也。存,有也,虚通至道,无始无终。从本#33以来,未有天地,五气未逃,天道存焉。故《老经》云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;又云迎之不见其首,随之不见其后者也。
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
〔注〕无也尸岂能生神哉?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,斯乃不神之神也;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,斯乃不生之生也。故夫神#34之果不足以神,而不神则神矣,功何足有,事何足恃哉。
〔疏〕言大道能神於鬼灵,神於天帝,开明三景,生立二仪,至无之力,有兹功用。斯乃不神而神,不生而生,非神之而神,生之而生者也。故《老经》云天得一以清,神得一以灵也。
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,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於上古而不为#35老。
〔注〕言道之无所不在也,故在高为无高,在深为无深,在久为无久,在老为无老,无所不在,而所在皆无也。且上下无不格#36者,不得以高卑称也;外内无不至者,不得以表里名也;与化俱移者,不得言久也;终始常无者,不可谓老也。
〔疏〕太极,五气也。六极,六合也。且道在五气之上,不为高远;在六合之下,不为深邃;先天地生,不为长久;长於厦古,不为耆艾。言道非高非深,非久非老,故道无不在而所在皆无者也。
稀韦氏得之,以挈天地;
〔疏〕稀韦氏,文字已前远古帝王号也。得灵通之道,故能驱驭群品,提挈二仪。又作契字者,契合也,言能混同万物,符合二仪者也。
伏牺氏得之,以袭气母;
〔疏〕伏牺,三皇也,能伏牛乘马,养伏牺牲,故谓之伏牺也。袭,合也。气母者,元气之母,应道也。为得至道,故能画八卦,演六爻,调阴阳,合元气也。
维斗得之,终古不武;
〔疏〕维斗,北斗也,为众星纲维,故谓之维斗。武,差也。古,始也。得於至道,故历於终始,维持天地,心无差武。
日月得之,终古不息;
〔疏〕日月光证於一道,故得终始照临,竟无休息者也。
堪坏得之,以袭昆仑;
〔疏〕昆仑,山名也,在北海之北。堪坏,昆仑山神名也。袭,入也。堪坏人面兽身,得道入昆仑山为神也。
冯夷得之,以游大川;
〔疏〕姓冯,名夷,弘农华阴潼乡堤首里人也,服八石,得水仙。大川,黄河也。天帝锡冯夷为河伯,故游处盟津大川之中也。
肩吾得之,以处太山;
〔疏〕肩吾,神名也。得道,故处东岳为太山之神。
黄帝得之,以登云天;
〔疏〕黄帝,轩辕也。探首山之铜,铸鼎於荆山之下,鼎成,有龙垂於鼎以迎帝,帝遂将群臣及后官七十二人,白日乘云驾龙,以登上天,仙化而去。
颛顼得之,以处玄宫;
〔疏〕颛顼,即黄帝之孙,即帝高阳也,亦日玄帝。年十二而冠,十五佐少昊,二十即位。探羽山之铜为鼎,能召四海之神,有灵异。年九十七崩,得道,为北方之帝。玄者,北方之色,故处於玄官也。
禺强得之,立乎北极;
〔疏〕禺强,水神名也,亦曰禺京。人面乌身,乘龙而行,与颛顼并轩辕之胤也。虽复得道,不居帝位而为水神。水位北方,故位号北极也。
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广,莫知其始,莫知其终;
〔疏〕少广,西极山名也。王母,太阴之精也,豹尾,虎齿,善笑。舜时,王母遣使默玉环,汉武帝时,献青桃。颜容十六七女子,甚端正,常坐西方少广之山,不复生死,故莫知始终也。
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;
〔疏〕彭祖,帝颛顼之玄孙也。封於彭城,其道可祖,故称彭祖,善养性,得道者也。五伯者,昆吾为夏伯,大彭豕韦为殷伯,齐桓晋文为周伯,合为五伯。而彭祖得道,所以长年,上至有虞,下及殷周,凡八百年也。
傅说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束维,骑箕尾。而比於列星。
〔注〕道,无能也。此官得之於道,乃所以明其自得耳。自得耳,道不能使之得也;我之未得,又不能为得也。然则凡得之者,外不资於道,内不由於己,掘然自得而独化也。夫生之难也,犹独化而自得之矣,既得其生,又何息於生之不得而为之哉。故夫为生果不足以全生,以其生之不由於己为也,而为之则伤其真生也。
〔疏〕武丁,殷王名也,号日高宗。高宗梦得傅说,使求之天下,於陕州河北县傅岩版筑之所而得之,相於武丁,奄我清泰。傅说,星精也。而傅说一星在箕尾上,然箕尾则是二十八宿之数,维持束方,故言乘东维、骑箕尾;而与角亢等星比并行列,故云比於列星也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七竟
#1“自”疑为“目”字误。
#2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当改作“目”。
#3郭庆藩引文“遣”作“绝者”。
#4郭庆藩引文改“知”作“人”。
#5郭庆藩“抒”作“作”。
#6依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及郭庆藩引文“伏”当作“复”。
#7赵本“受”作“爱”。
#8郭庆藩引文“德”作“惠”。
#9郭庆落引文“操”作力而”。
#10郭庆藩引文“玄”作“弦”。
#11世德堂本脱“蒙”字,四库本同。
#12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人”均作“仁”,又依正文当改,下疏文“人”亦当改作“仁”。
#12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人”均作“之”,郭庆藩引文“人”作“天”。
#13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效”作“循”,四库本作“殉”。
#14原作“子胥余纪他”五字,依郭庆藩及正文、疏文改作“胥余”。
#15原作“决”,疑“抉”之误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改正。
#16原作“中”,诸本皆作“冲”,故改正。
#17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及郭庆藩引文“固”下皆有“守”字,故补。
#18《阙误》引文如海、张君房本“喜乎”作“喜也”。
#19《阙误》引文、张本重“崔”字,“已乎」”作“已也”。
#20又引文,张本世“乎”作“世也”。
#21郭庆藩引文“驭”作“御”。
#22“者”字依郭注本,四库本补。
#23赵本“居”作“君”,四库本“居”作门军”。
#24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问”均“闲”。
#25郭庆藩引文“文”上有“前”字。
#26“者”疑“老”之误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正文当改正。
#27赵本无“哉”字。
#28依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共”当改作“冥”。
#29原作“方”,今依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、郭庆藩引文改正。
#30【“化为人”三字依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补。
#31郭庆藩引文“过”作“遇”。
#32《阙误》引张君房本“夭”作“少”。
#33“本”字依正文当改作“古”字。
#34世德堂本“神”作“人”.
#35世德堂本无“为”字。
#36“知”疑“格”字误,故据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改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八
河南郭象注
唐西华法师成玄英疏
南伯子葵问乎女偶曰:子之年长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□
〔疏〕葵当为茶字之误,犹是《人问世篇》中南伯子茶也。女偶,古之怀道人也。孺子,犹稚子也。女偶久闻至道,故能摄卫养生,年虽老,犹有童颜之色,驻彩之状。既异几人,是故子葵问其何以致此。
曰:吾闻道矣。
〔注〕闻道则任其自生,故气色全也。
〔疏〕答云:闻道故得全生,是以反少还童,色如稚子。
南伯子葵曰:道#1可得学耶?
〔疏〕睹其容色,既异常人,心怀景慕,故询其方衍者也。
曰:恶。恶可。子非其人也。
〔疏〕恶恶可,言不可也。女偶心神内静,形色外彰。子葵见有#2容貌,欣然请学。嫌其所问,故抑谓其非人也。
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,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,
〔疏〕卜梁,姬姓也,倚,名也。虚心凝淡为道,智用明敏为才。言梁有外用之才而无内凝之道,女偶有虚淡之道而无明敏之才,各滞一边,未为通美。然以才方道,才劣道胜也。
吾欲以教之,庶几其果为圣人乎。不然,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犹守而告之,
〔疏〕庶,慕也。几,迩也。果,次也。夫上士闻道,犹藉勤行,若不勤行,道无由致。是故虽蒙教诲,爻须修学,慕近玄道,次成圣人。若其不然,告示甚易,为须修守,所以成难。然女偶久闻至道,内心凝寂,今欲传告,犹自守之。况在初学,无容懈怠,假令。说耳闻,盖亦何益。是以非知之难,行之难者也。
参日而后能外天下,
〔注〕外,犹遗也。
〔疏〕外,遗忘也。夫为师不易,传道极难。方欲教人,故凝神寂虑,修而守之,凡经三日。心既虚寂,观万亿皆空,是以天下地上,悉皆非有也。
已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后能外物;
〔注〕物者,朝夕所须,切己难忘。
〔疏〕天下万境疏远,所以易忘;资身物亲近,所以难遣。守经七日,然后遣之。故郭注云,物者朝夕所须,切己难忘之者也。
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后能外生;
〔注〕都遗也。
〔疏〕寨体离形,坐忘我丧,运心既久,遗遣渐深也。
已外生矣,而后能朝彻;
〔注〕遗生则不恶死,不恶死故所遇即安,豁然无滞,见机而作,斯朝彻也。
〔疏〕啊,旦也。彻,明也。死生一观,物我兼忘,惠照豁然,如朝场初启,故谓之朝彻也。
朝彻,而后能见独;
〔注〕当所遇而安之,忘先后之所接,斯见独者也。
〔疏〕夫至道凝然,妙绝言象,非无非有,不古不今,独往独来,绝待绝对。睹斯胜境,谓之见独。故经云寂寞而不改。
见独,而后能无古今;
〔注〕与独俱往。
〔疏〕任造物之日新,随变化而俱往,不为物境所迁,故无古今之异。
无古今,而后能入於不死不生。
〔注〕夫系生故有死,恶死故有生。是以无系无恶,然后能无死无生。
〔疏〕古今,会也。夫时有古今之异,法有生死之殊者,此盖迷徒倒置之见也。时既运新运新#3,无今无古,故法亦不去不来,无死无生者也。会斯理者,其唯女偶之子也。
杀#4生者不死,生生不生。
〔疏〕杀,灭也;死,亦灭也。谓此死者未曾灭,谓此生者未曾生。既死#5既生,能入於无死无生,故体於法,无生灭也。法既不生不灭,而情亦何欣何恶耶。任之而无不适也。
其为物,无不将也,
〔注〕任其自将,故无不将。
无不迎也;
〔注〕任其自迎,故无不迎。
〔疏〕将,送也。夫道之为物,拯济无方,虽复不灭不生;亦复而生而灭,是以迎无穷之生,送无量之死也。
无不毁也,
〔注〕任其自毁,故无不毁。
无不成也。
〔注〕任其自成,故无不成。卜
〔疏〕不送而送,无不毁灭;不迎而迎,无不生成之也。
其名为樱宁。
〔注〕夫与物冥者,物萦亦萦,而未始不宁也。
〔疏〕搂,扰动也。宁,寂静也。夫圣人慈救#6,道济苍生,妙本无名,随物立称,动而常寂,虽搂而宁者也。
樱宁也者,樱而后成者也。
〔注〕物萦而独不萦,则败矣。故萦
而任之,则莫不曲成也。
〔疏〕既能和光同尘,动而常寂,然后随物樱扰,善贷生成也。
南伯子葵曰:子独恶乎闻之?
〔疏〕子葵怪女偶之谈,其道高妙,故问子於何处独得闻之?自斯已下,凡有九重,前六约教,后三据理,并是女偶告示子葵之辞也。
曰:闻诸副墨之子,
〔疏〕诸,之也。副,副贰也。墨,翰墨也;翰墨,文字也。理能生教,故谓文字为副贰也。夫鱼叉因荃而得,理亦因教而明,故闻之翰墨,以明先因文字得解故也。
〔注〕夫与内冥者,游於外也。独能游外以冥内,任万物之自然,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,斯乃畸於人而伴於天也。
〔疏〕自此已下,孔子答子贡也。伴者,等也,同也。夫不修仁义,不偶於物,而率其本性者,与自然之理同也。
故曰,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;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
〔注〕以自然言之,则人无小大#23;以人理言之,则伴於天者可谓君子矣。
〔疏〕夫怀化履义为君子,乖道背德为小人也。是以行整趸之仁,用提趺之义者,人伦谓之君子,而天道谓之小人也。故知子反琴张,不偶於俗,乃日畸人,实天之君子。重言之者,复结其义也。
颜回问仲尼曰:孟孙才,其母死,哭泣无涕,中心不槭,居丧不哀。无是三者,以善丧
〔疏〕姓孟孙,名才,鲁之贤人。体无为之一道,知生死之不二,故能进同方内,心游物表。居母氏之丧,礼数不阙,威仪详雅,甚有孝容;而泪不滂沱#24,心不悲槭,声不哀恸。三者既无,不名孝子,而乡邦之内,悉皆善之,云其处丧深得礼法。
盖鲁国。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?回壹#25怪之。
〔注〕鲁国观其礼,而颜回察其心。
〔疏〕盖者,发语之辞也。哭泣绩绖,同域中之俗礼;心无哀槭,契方外之忘怀。鲁人睹其外迸,故有善丧之名;颜子察其内心,知无至孝之实。所以一见孙才,遂生疑怪。
仲尼曰:夫孟孙氏尽之矣,进於知矣。
〔注〕尽死生之理,应内外之宜者,动而以天行,非知之匹也。
〔疏〕进,过也。夫孟孙氏穷哀乐之本,所以无乐无哀;尽生死之源,所以忘生忘死。既而本述难,测故能合内外之宜;应物无心,岂是运知之正者邪。
唯简之而不得,
〔注〕简择死生而不得其异,若春秋冬夏四时行耳。
〔疏〕夫生来死去,譬彼四时,故孟孙简择,不得其异。
夫已有所简矣。孟孙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;
〔注〕已简而不得,故无不安,无不安,故不以生死巢意而付之自化也。
〔疏〕虽复有所简择,竟不知死生之异,故能安於变化而不以哀乐栗怀也。
不知就先,不知就后;
〔注〕所遇而安。
若化为物,
〔注〕不违化也。
〔疏〕先,生也。后,死也。若,顺也。既一於死生,故无去无就;冥於变化,故顺化为物也。
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。
〔注〕死生宛转,与化为一,犹乃忘其所知於当今,岂待所未知而豫忧者哉。
〔疏〕不知之化,谓当来未化之事也。已,止也。见在之生,犹自忘遣;况未来之化,岂复逆忧。若用心预待,不如止而勿为也。
且方将化,恶知不化哉?方将不化,恶知已化哉?
〔注〕已化而生,焉知未生之时哉。方化而死,焉知已死之后哉。故无所避就,而与化俱往#26也。
〔疏〕方今正化为人,安知过去未化之事乎。正在生日未化而死,又安知死后之事乎。但当推理直前,与化俱往,无劳在生忧死,妄为欣恶也。
吾特与汝,其梦未始觉者邪。
〔注〕夫死生犹觉梦耳,今梦自以为觉,则无以明觉之非梦也;苟无以明觉之非梦,则亦无以明生之非死也。死生觉梦,不知所在,当其所遇,无不自得,何为在此而忧彼哉。
〔疏〕梦是昏睡之时,觉是了知之日。仲尼颜子,犹拘名教,为昏於觉梦之中,不达死生,未尝暂觉者也。
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,
〔注〕以变化为形之骇动耳,故不以死生损累其心。
〔疏〕彼之孟孙,冥於变化,假见生死为形之惊动,终无哀乐损累心神也。
有日一宅而无情死。
〔注〕以形骸之变为旦宅之日新耳,其情不以为死。
〔疏〕旦,日新也。宅#27者,神之舍也。以形之故变为宅舍之日新#28,利其性灵凝淡,终无死生之异#29也。
孟孙氏特觉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宜也#30。
〔注〕夫常觉者,无往而有逆也,故人哭亦哭,正自是其所宜也。
〔疏〕孟孙冥同生死,独居觉悟,应於内外,不乖人理。人哭亦哭,自是顺物之宜者也。
且也相与吾之耳矣,
〔注〕夫死生变化,吾皆吾之。既皆是吾,吾何失哉。未始失吾,吾何忧哉。无逆,故人哭亦哭;无忧,故哭而不哀。
〔疏〕吾生吾死,相与皆吾,未始非吾,吾何所失。若以系吾为意,何适非吾。
庸诅知吾所谓吾之乎?
〔注)靡所不吾也,故玄同外内,弥贯古今,与化日新,岂知吾之所在也。
〔疏〕庸,常也。凡常之人,识见浅狭,诅知吾之所谓无处非吾。假令千变万化,而吾常在,新吾故吾,何欣何恶也。
且汝梦为乌而厉乎天,梦为鱼而没於渊。
〔注〕言无往而不自得也。
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,其梦者乎?
〔注〕梦之时自以为觉,则焉知今者之非梦邪,亦焉知其非觉邪?觉梦之化,无往而不可,则死生之变,无时而足惜也。
〔疏〕厉,至也。且为鱼为乌,任性逍遗,处死处生,居然自得。而鱼乌既无优劣,死生亦何胜负而系之哉。孟孙妙达斯源,所以未尝介意。又不知今之所论鱼鸟者,为是觉中而辫,为是梦中而说乎?夫人梦中,自以为觉,今之觉者,何坊梦中。是知觉梦生死,未可定也。
造适不及笑,献笑不及排,
〔注〕所造皆适,则忘适矣,故不及笑也。排者,推移之谓也。夫礼哭铃哀,献笑铃乐,哀乐存怀,则不能与适推移矣。今孟孙常适,故哭而不哀,与化俱往也。
〔疏〕造,至也。献,善也。排,推移也。夫所至皆适,斯亦适也,其常适何及欢笑然后乐哉。若待善事感己而后适者,此则不能随变任化,与物推移也。今孟孙常适,故哭而不哀也。
安排而去化,乃入於寥天一。
〔注〕安於推移而与化俱去,故乃入於寂寥而与天为一也。自此以上,至于子祀,其致一也。所执之丧异,故歌哭不同。
〔疏〕所在皆适,故安任推移,未始非吾,而与化俱去。如此之人,乃能入於寥廓之妙门,自然之一道。
意而子见许由。许由曰:尧何以资汝?
〔注〕资者,给济之谓。
〔疏〕意而,古之贤人。资给济之谓。意而先谒帝尧,后见仲武。问云:帝尧大圣,道德甚高,汝既谒见,有何教授资济之卫,幸请陈说耳。
意而子曰:尧谓我,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。
〔疏〕躬,身也。仁则恩慈育物,义则断割裁非,是则明赏其善,非则明惩其恶。此之四者,人伦所贵,汝铃须己身报行,亦须明言示物。此言意而迷尧教语之辞也。
许由曰:而奚来为朝?
〔疏〕而,汝也。奚,何也。軏,语助也。尧将教进刑害於汝,疮痕已大,何为更来矣?
夫尧既已鲸汝以仁义,而劓汝以是非矣,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?
〔注〕言其将以形教自亏残,而不能复游夫自得之场,无系之涂也。
〔疏〕鲸,凿额也。劓,割鼻也。恣睢,纵任也。转徙,变化也。涂,道也。夫仁义是非,损伤真性,其为残害,譬之刑残。汝既被尧鲸劓,拘束性情,如何复能遨游自得,逍遥放荡,从容自适於变化之道乎?言其不复能如是。
意而子曰:虽然,吾愿游於其藩。
〔注〕不敢复来涉中道也,且愿游其藩傍而已。
〔疏〕我虽遭此亏残,而庶几之心靡替,不复敢当心路,愿涉道之藩傍也。
许由曰:不然。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,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龄敝之观。
〔疏〕盲者,有眼睛而不见物;瞽者,眼无映缝如鼓皮也。作斧形谓之龄,两己相背谓之敝,而盲瞽之人,眼睛已败,既不能观文彩青黄,亦不爱好眉目颜色。譬意而遭尧鲸劓,情智已伤,岂能爱慕深玄,观览众妙耶。
意而子曰:夫无庄之失其美,据梁之失其力,黄帝之亡其知,皆在炉锤#31之问耳。
〔注〕言天下之物,未铃皆自成也,自然之理,亦有须冶煅而为器者耳。故此之三人,亦皆闻道而后亡其所务也。此皆寄言,以遣云为之累。
〔疏〕无庄,古之美人,为闻道故,不复庄饰,而自忘其美色也。据梁,古之多力人,为闻道守雌,故不勇其力也。黄帝,轩辕也,有圣知,亦为闻道,故能忘遣其知也。炉,电也。锤,级也。以上三人,皆因闻道,然后忘其所务以契其真,犹如世问器物,假於炉冶打垠以成其用者耳。今何妨自然之理,今夫子教示於我,以成其道耶?故知自然造物,在炉冶之问,则是有修学冶级之义。
庸诅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鲸而补我劓,使我乘成以随先生耶?
〔注〕夫率然直往者,自然也;往而伤性,性伤而能改者,亦自然也。庸诅知我#32之自然当不息鲸补劓,而乘可成之道以随夫子邪?而欲弃而勿告,恐非造物之至。
〔疏〕造物,犹造化也。我虽遭仁义是非残伤情性,焉知造化之内,不补劓息鲸,令我改过自新,乘可成之道,随夫子以请益邪?乃欲弃而不教,恐乖造物者也。
许由曰:噫。未可知也。我为汝言其大略。
〔疏〕噫,叹声也。至道深玄,绝言於象,不可以心虑测,故欺云未可知.也。既请益殷恋,亦无容杜默,虽复不可言尽,为汝梗巢陈也。
吾师乎。吾师乎,整万物而不为义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
〔注〕皆自尔耳,亦无爱为於其问也,安所寄其仁义。
〔疏〕吾师乎者,至道也。然至道不可心知为汝略言其要,即吾师是也。圣,碎也。至如素秋霜降,碎落万物,岂有情断割而为义哉?青春和气,生育万物,岂有情恩爱而为仁哉?盖不然而然也。而许由师於至道,至道既其如是,汝何得躬服仁义耶?此略为意而说息鲸补劓之方也。
长於上古而不为老,
〔注〕日新也。
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
〔注〕自然,故非巧也。
〔疏〕万象之前,先有此道,智德具足,故义说为长而实无长也。长既无矣,老岂有邪。欲明不长而长,老而不老,故长於上古而不为老也。虽复天覆地载,而以道为源,众形刻雕#33,咸#34资造化,同禀自然,故巧名斯灭。既其无老无巧,无是无非,汝何所明言耶。
此所游已。
〔注〕游於不为而师於无师也。
〔疏〕吾师之所游心,止如此说而已。此则总结以前吾师之义是也。
颜回曰:回益矣。
〔注〕以损之为益也。
〔疏〕颜子禀教孔氏,服膺问道,觉己进益,呈解於师。损有益空,故以损为益也。
仲尼曰:何谓也?
〔疏〕既言益矣,有何意谓?
曰:回忘仁义矣。
〔疏〕忘兼爱之仁,遣裁非之义,所言益者,此之谓乎。
曰:可矣,犹未也。
〔注〕仁者,兼爱之述;义者,成物之功。爱之非仁,仁迸行焉;成之非义,义功见焉。存夫弁义,不足以知爱利之由无心,故忘之可也。但忘功述,故犹未玄达。
〔疏〕弁义已忘,於理渐可;解心尚浅,所以犹未。
他日,复见,曰:回益矣。
〔疏〕他日,犹异日也。空解日新,时更复见。所言进益,列在下文。
曰:何谓也?
〔疏〕所言益者,是何意谓?
曰:回忘礼乐矣。
〔疏〕礼者,荒乱之首,乐者,淫荡之具,为累更重,次忘之也。
曰:可矣,犹未也。
〔注〕礼者,形体之用,乐者,乐生之具。忘其具,未若忘其所以具也。
〔疏〕虚忘渐可,犹未至极#35。
他日。复见,曰:回益矣。曰:何谓也?
〔疏〕并不异前解也。
曰:回坐忘矣。
〔疏〕虚心无着,故能端坐而忘。坐忘之义,具列下文。
仲尼蹴然曰:何谓坐忘?
〔注〕蹴然,惊悚貌也,忘遣既深,故悚然惊欺。坐忘之谓,厥义云何也?
颜回曰:填肢体,黜聪明,
〔疏〕廖,毁废也。黜,退除也。虽听属於耳,明关於目,而听明之用,本乎心灵。既悟一身非有,万境皆空,故能毁废四肢百体,屏黜聪明心智者也。
离形去知,同於大通,此谓坐忘。
〔注〕夫坐忘者,奚所不志哉。既忘其迸,又忘其所以述者,内不觉其一身,外不识有天地,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。
〔疏〕大通,犹大道也。道能通生万物,故谓道为大通也。外则离析於形体,一一虚假,此解寨朋体也。内则除去心识,愧然无知,此解黜聪明也。既而枯木死,灰冥同大道,如此之益,谓之坐忘也。
仲尼曰:同则无好也,
〔注〕无物不同,则未尝不适,未尝不适,何好何恶哉。
化则无常也。
〔注〕同於化者,唯化所适,故无常也。
〔疏〕既同於大道,则无是非好恶;冥於变化,故不执滞守常也。
而果其贤乎。丘也请从而后也。
〔疏〕果,次也。而,汝也。忘遣如此,定是大贤。丘虽汝师,遂落汝后。从而学之,是丘所愿。拥谦退己,以进颜回者也。
子舆与子桑友,而淋#36雨十日。子舆曰:子桑殆疾矣。裹饭而往食之。
〔注〕此二人相为於无相为者也。今裹饭而相食者,乃任之天理而自尔,非相为而后往也。
〔疏〕雨经三日已上为霖。殆,近也。子桑家贫,属斯霖雨,近於饿病。此事不疑於方外之交,任理而往,虽复裹饭,非有相为之情者也。
至子桑之门,则若歌若哭,鼓琴曰:父邪。母邪。天乎。人乎。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。
〔疏〕任,堪也。趋,卒疾也。子桑既遭饥馁,故发琴声,问此饥贫从谁而得,为关父母二为是人夫,此则歌哭之词也。不堪此声,又率尔诗咏也。
子舆入,曰:子之歌诗,何故若是?
〔注〕嫌其有情,所以趋出远理。
〔疏〕一於死生,忘於哀乐,相与#37於无相与,方外之交。今子歌诗,似有怨望,故入门惊怪,问其所由矣。
曰: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。父母岂欲吾贫贱哉?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天地岂私贫我哉?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。然而至此极者,命也夫。
〔注〕言物皆自然,无为之者也。
〔疏〕夫父母慈造,不欲饥冻,天地无私,岂独贫我。思量主宰,皆是自然,寻求来由,竟无兆朕。而使我至此穷极者,皆我之赋命也;亦何惜之有哉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八竟
#1赵本无“道”字。
#2郭庆藩引文改“有”作“其”字。
#3郭庆藩引文“运新运新”四字作“运运新新”。
#4《阙误》引江南古藏本“杀”上有“故”字。
#5依郭庆藩引文和正文当补“既死”二字。
#6郭庆藩引文“救”作“惠」。
#7郭庆藩引文“修”作“循”。
#8郭庆藩引文“也”作“而”。
#9原作“一”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改作“二”。
#10郭庆藩引文“虽”作“离”。
#11郭庆藩引文“齐”作“脐”。
#12原作“问”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改作“闲”。
#13依世德堂本“之”字当删,浙江书局本无“之”字。
#14世德堂本“变”作“而”。
#15赵本无“夫”字“者”字。
#16世德堂本、浙江书局本“官”均作“管”。
#17依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有”当改作“友”。
#18赵本上“弘”字和下“弘”字俱作“冥”,四库本上“弘”字和下“弘”字俱作“私”。
#19王孝鱼依世德堂本改“挥”作“见”。
#20郭庆藩引文无“之者”二字。
#21浙江书局本、世德堂本“极”作“及”。
#22原作“若”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俱作“共”,故改。
#23赵本“大”作“人”。
#24郭庆藩引文“拖”作“沱”。
#25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壹”俱作“一”。
#26世德堂本“往”作“生”。
#27原作“旦”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正文改正。
#28郭庆藩引文“新”下有“耳”字而无“利”字。
#29郭庆藩引文【异”作“累者”二字。
#30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宜也”二字作“乃”字。
#31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锤”俱作“捶”。
#32世德堂本【知我”作“我知”。
#33郭庆藩引文“刻雕”二字倒置。
#34原“或”疑“咸”之误,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改。
#35郭庆藩引文“极”下有“也”字。
#36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淋”俱作“霖”字。
#37“相与”二字,依郭庆藩引文补。
應帝王
【原文】
啮缺问于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
蒲衣子曰:“而乃今知之乎?有虞氏不及泰氏。有虞氏,其犹藏仁以要人;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于非人。泰氏,其卧徐徐,其觉于于。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牛。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,而未始入于非人。”
【译文】
啮缺问王倪,问了四次而四次都答称不知道。啮缺因此欢喜得跳了起来,走去把这事告诉蒲衣子。
蒲衣子说:“你现在知道了吗?有虞氏不及泰氏。有虞氏,他还心怀仁义以要结人心,虽然也获得了人心,但是未能超脱外物的牵累。泰氏睡时舒缓平静,醒来时安闲自得。任人把自己称作马,任人把自己称作牛。他的知见信实,他的德性纯真,而从来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。”
【原文】
肩吾见狂接舆,狂接舆曰:“日中始何以语女?”
肩吾曰:“告我,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,人孰敢不听而化诸!”
狂接舆曰:“是欺德也。其于治天下也,犹涉海凿河,而使蚊负山也。夫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?正而后行,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,而曾二虫之无如?”
【译文】
肩吾见到狂接舆,狂接舆说:“日中始对你说了些什么?”
肩吾说:“他告诉我,国君凭自己的意愿定出法规,人们谁敢不听从而被教化呢!”
狂接舆说:“这是虚伪骗人的做法。这样去治理天下,就如同蹚着大海去凿河,使蚊虫背负大山一样。圣人治理天下,是用法度来约束人们吗?圣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后感化他人,任人做一些能做的事罢了。鸟尚且知道高飞以躲避罗网弓箭的伤害,小鼠尚且知道在神坛下打洞以避开烟熏和挖掘之祸,难道人还不如这两种虫子吗?”
【原文】
天根游于殷阳,至蓼水之上,适遭无名人而问焉,曰:“请问为天下。”
无名人曰:“去!汝鄙人也,何问之不豫也!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厌,则又乘夫莽眇之鸟,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埌之野。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?”
又复问。无名人曰:“汝游心于淡,合气于漠,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”
【译文】
天根到殷阳游玩,来到蓼水边,恰巧碰到无名人,便问道:“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。”
无名人说:“走开!你这个鄙陋的人,为何问这使我不愉快的问题呢?我正要和造物者为伴,厌烦了,就乘着轻盈虚渺的气,飞出天地四方以外,畅游于无何有之乡,处在空旷辽阔的旷野。你又为什么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干扰我的心呢?”
天根又再次询问。无名人说:“你要游心于恬淡的境界,形气要合于漠然无为,顺应事物自然的本性而不夹杂私意,天下就可以治理好了。”
【原文】
阳子居见老聃,曰:“有人于此,向疾强梁,物彻疏明,学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”
老聃曰:“是于圣人也,胥易技系,劳形怵心者也。且也虎豹之文来田,猿狙之便、执斄之狗来藉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”
阳子居蹴然曰:“敢问明王之治?”
老聃曰:“明王之治,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,化贷万物而民弗恃;有莫举名,使物自喜;立乎不测,而游于无有者也。”
【译文】
阳子居见到老聃,问说:“有这样一个人,敏捷果决,认识事物透彻明达,学道精勤不倦。像这样,可以和圣明的君王相比吗?”
老聃说:“这样的人在圣人看来,不过是像胥吏卜官被技能所牵累,劳苦形体,惊怵心神罢了。且虎豹因皮有花纹而招来人们田猎,猕猴因行动便捷、猎狗因能捉狸而招来人的捉系。像这样的人,可以和圣明的君王相比吗?”
阳子居脸色突变,惭愧地说:“请问圣明的君王怎样治理天下呢?”
老聃说:“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,功绩覆盖天下却好像和自己不相干,教化施及万物而人民不觉得有所恃;虽有功德却不能用语言说出来,使万物欣然自得其所;自己立于不可测识的地位,而畅游于虚无的境地。”
【原文】
郑有神巫曰季咸,知人之死生存亡、祸福寿夭,期以岁月旬日,若神。郑人见之,皆弃而走。列子见之而心醉,归,以告壶,曰:“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”
壶子曰:“吾与汝既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与?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!而以道与世亢,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”
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嘻!子之先生死矣!弗活矣!不以旬数矣!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”
列子入,泣涕沾襟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乡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止。是殆见吾杜德机也。尝又与来。”
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幸矣,子之先生遇我也!有瘳矣,全然有生矣!吾见其杜权矣。”
列子入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乡吾示之以天壤,名实不入,而机发于踵。是殆见吾善者机也。尝又与来。”
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子之先生不齐,吾无得而相焉。试齐,且复相之。”
列子入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。是殆见吾衡气机也。鲵桓之审为渊,止水之审为渊,流水之审为渊。渊有九名,此处三焉。尝又与来。”
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壶子曰:“追之!”列子追之不及。反,以报壶子曰:“已灭矣,已失矣,吾弗及已。”
壶子曰:“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吾与之虚而委蛇,不知其谁何,因以为弟靡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”
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,三年不出。为其妻爨,食豕如食人。于事无与亲,雕琢复朴,块然独以其形立。纷而封哉,一以是终。
【译文】
郑国有个神巫叫季咸,能测知人的生死存亡及祸福寿夭,所预言的年、月、日,准确如神。郑国人见了他,都(因怕预闻到有凶祸的事)避开跑得远远的。列子见了,为他的神算所陶醉,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壶子,说:“原先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明的,现在才知道又有更高明的。”
壶子说:“我为你讲授的是道的名相,尚未讲授道之实,你就以为得道了吗?有众多雌鸟而没有雄鸟,又如何能由卵化育呢?你用表面的道与世人较量,希望得到世人的信任,所以才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思。把他请来,让他看看我的相。”
第二天,列子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。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:“唉!你的先生快要死了!不能活了!不会超过十天了!我见他神色怪异,就像见到了不能复燃的湿灰。”
列子进入屋中,泪水沾湿了衣襟,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。壶子说:“刚才我让他看到的是我大地般的寂静,茫然无迹,不动不止。这大概是他看到我闭塞了生机。试着再同他一起来看看。”
第二天,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。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:“幸运啊,你的先生遇上了我!现在可以痊愈了,完全有生机了!我看到他闭塞的生机有了活动。”
列子进入屋里,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。壶子说:“刚才我让他看了天地间的生气,名声实利皆不入心,生机从脚后跟升起。这大概是他看到我的这线生机了。试着再同他一起来看看。”
第二天,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。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:“你的先生神情变化不定,我没法给他相面。等他神情安定了,我再给他相面。”
列子进入屋里,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。壶子说:“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没有征兆可寻的太虚境界。这大概是他看到我的气机平和而不偏一端的状况。鲸鱼盘旋的地方成为深渊,水止的地方成为深渊,水流动的地方成为深渊。深渊有九种,我让他看了三种。试着再同他一起来看看。”
第二天,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。季咸还没有站定,就惊慌地逃走了。壶子说:“追上他!”列子追赶不及,回来告诉壶子说:“已经无影无踪了,已经跑掉了,我追不上他。”
壶子说:“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(万象俱空的境界,)未曾出示我的根本大道。我和他随顺应变,他不知究竟是谁,就像草遇风披靡,像水随波逐流,所以逃跑了。”
之后列子才认识到自己没有学到什么,便回家了,三年不出家门。他替妻子烧火做饭,饲养猪如同侍奉人一样。对事物无所偏私,扬弃浮华而复归素朴,不知不识的样子,犹如土块立在地上。在纷纭的世事中持守真朴,终身如此。
【原文】
无为名尸,无为谋府;无为事任,无为知主。体尽无穷,而游无朕;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,亦虚而已。至人之用心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
【译文】
不要成为名声的载体,不要成为谋略的府库;不要强行任事,不要做智慧的主谋。体悟无穷无尽的大道,而游于虚无之境;承受着自然的本性,而不显露自己所得到的,也就达到了虚寂无为的心境。至人的用心像镜子,物去不送,物来不迎,如实反映而不隐藏,所以能胜物而不为物所伤害。
【原文】
南海之帝为儵,北海之帝为忽,中央之帝为浑沌。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,浑沌待之甚善。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,曰:“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,此独无有,尝试凿之。”日凿一窍,七日而浑沌死。
【译文】
南海的帝王叫儵,北海的帝王叫忽,中央的帝王叫浑沌。儵和忽时常到浑沌的所在地相会,浑沌待他们甚好。儵与忽商量回报浑沌之德,说:“人都有七窍,用来看、听、饮食、呼吸,唯独他没有,我们试着给他凿开。”他们就每天凿一窍,凿到第七天浑沌就死了。
應帝王(註)
河南郭象注
唐西华法师成玄英疏
内篇应帝王第七
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,应为帝王也。
啮缺问於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
〔疏〕四问而四不知,则《齐物》篇中四问也。夫帝王之道,莫若忘知,故以此义而为篇首。《老子》云不以智治国国之德者也。
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蒲衣子曰:而乃今知之乎?
〔疏〕蒲衣子,尧时贤人,年八岁,舜师之,让位不受,即被衣子也。啮缺得不知之妙旨,仍踊跃而喜欢,走以告於蒲衣子,迷王倪之深义。蒲衣是方外之`大贤,达忘言之至道,理无知而固久,汝今日乃知也?
有虞氏不及泰氏。
〔注〕夫有虞氏之与泰氏,皆世事之边耳,非所以述也。所以逃者,无逃也,世孰知之哉。未之尝名,何胜负之有邪。然无述者,乘群变,属万世,世有夷险,故述有不及也。
〔疏〕有虞氏,舜也。泰氏,即太昊伏羲也。三皇之世,其俗淳和;五帝之时,其风浇。竞浇竞则运知而养物,淳和则存真而驭寓,不及之义,验此可知也。
有虞氏,其犹臧仁以要人,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於非人。
〔注〕夫以人所好为是人,所恶为非人者,唯以是非为域者也。夫能出於非人之域者,铃入於无非人之境矣,故无得无失,无可无不可,岂直臧七而要人也。
〔疏〕夫舜,包臧七义,要求士庶,以得百姓之心,未是忘怀,自合天下,故出於是非之域。亦有作臧字者。臧,善也。善於仁义,要求人心者也。
泰氏,其外徐徐,其觉于于;
〔疏〕徐徐,宽缓之容。于于,自得之貌。伏牺之时,淳风尚在,故外则安闲而徐缓,觉则欢娱而自得也。
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牛;
〔注〕夫如是,又奚是人非人之有哉。斯可谓出於非人之域。
〔疏〕忘物我,遣是非,或马或牛,随人呼召。人兽尚且无主,何是非之有哉。
其知情信,
〔注〕任其自知,故情信。
〔疏〕率其真知,情无虚矫,故实信也。
其德甚真,
〔注〕任其自得,故无伪。
〔疏〕以不德为德,德无所德,故不伪者也。
而未始入於非人。
〔注〕不入乎是非之域,所以绝於有虞之世。
〔疏〕既率其情,其德不伪,故能超出心知之境,不入是非之域者也。
肩吾见狂接舆。狂接舆曰:日中始何以语汝?
〔疏〕肩吾接舆,已具前解。日中始,贤人姓名,即肩吾之师也。既是汝师,有何告示?此是接舆发语以问故也。
肩吾曰: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#1,孰敢不听而化诸。
〔疏〕式,用也。教我为君之道,化物之方,叉须己出智以经纶,用仁义以导俗,则四方氓庶,谁不听从,遐远黎元,敢不归化耶。
狂#2接舆曰:是欺德也;
〔注〕以己制物,则物失其真。
〔疏〕夫以己制物,物丧其真,欺诳之德非实道。
其於治天下也,犹涉海凿河而使蚤负山也。
〔注〕夫寄当於万物,则无事而自成;以一身制天下,则功莫就而任不胜也。
〔疏〕夫淇海宏博,深广难穷,而穿之为河,铃无成理。亦犹大道遐旷,玄绝难知,而凿之为义,其功难克。又蚤虫至小,山岳极高,令其负荷,无由胜任。以智经纶,用仁理物,德小谋大,其义亦然。
夫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?
〔注〕全其性分之内而已。
〔疏〕随其分内而治之,铃不分外治物。治乎外者,言不治之者也。
正而后行,
〔注〕各正性命。
〔疏〕顺其正性而后行化。
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
〔注〕不为其所不能。
〔疏〕确,实也。顺其实性,於事有能者。因而任之,止於分内,不论於外者耳#3。
且乌高飞以避增弋之害,鼹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需凿之患,
〔注〕禽默犹各有以自存,故帝王任之而不为,则自成也。
〔疏〕缯,网也。弋,以绳系箭而射之也。既鼠,小鼠也。神丘,社坛也。乌则高飞而逃网,鼠则深穴而避熏,斯皆率性自然,岂待教而远害者也。乌鼠既耳,在人亦然。故知式义出经,诬罔之甚矣。
而曾二虫之无知。
〔注〕言汝曾不知此二虫之各存而不待教乎。
〔疏〕而,汝也。汝不曾知#4此二虫,不待教令,而解避害全身者乎?既深穴高飞,岂无知耶。况在人伦,而欲出经式,义欺矫活#5物,不亦妄哉。
天根游於殷阳,至梦水之上,适遭无名人而问焉,曰:请问为天下。
〔疏〕天根无名,并为姓字,寓言问答也。殷阳,殷山之阳。寥水,在赵国界内。遭,遇也。天根遨游於山水之侧,适遇无名人而问之,请问之意,在乎天下。
无名人曰:去。汝鄙人也,何问之不豫#6也。
〔注〕问为天下,则非起於太初,止於玄冥也。
〔疏〕汝是鄙陋之人,宜其速去。所问之旨,甚不悦豫我心。
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
〔注〕任人之自为。
〔疏〕夫造物为人,素分各足,何劳作法,措意治之。既同於大通,故任而不助也。
厌,则又乘夫莽眇之乌,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垠之野。
〔注〕莽眇,群碎之谓耳。乘群碎,驰万物,故能出处常通,而无狭滞之地。
〔疏〕莽眇,深块之谓。圹浪,宏博之名。乌则取其无迩轻升。六极,犹六合也。夫圣人驭世,恬淡无为,大顺物情,有同造化。若其息用归本,厌离世问,则乘深远之大道,凌虚空而灭述?超六合以放任,进无有以逍遥,凝神智於射山,处清虚旷野。如是,则何天下之可为哉。盖无为者也。
汝又何闹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?
〔注〕言皆放之自得之场,则不治而自治也。
〔疏〕夫放而任之,则物皆自化。有何帛衍,辄歌治之?感动我心,何为如此?
又复问。
〔疏〕天根未达,更请次疑。
无名人曰:汝游心於淡,
〔注〕其任性而无所饰焉则淡矣。
合气於漠,
〔注〕漠然静於性而止。
〔疏〕可进汝心神於恬淡之域,合汝形气於寂寞之乡,唯形与神,二皆虚静。如是,则天下不待治而自化者耳。
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
〔注〕任性自生,公也;心欲益之,私也;容私果不足以生生,而顺公乃全也。
〔疏〕随造化之物情,顺自然之本性,无容私作法衍,措意治之。放而任之,则物我全之矣。
阳子居见老聪,曰:有人於此,向疾强梁,物彻疏明,学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
〔疏〕姓阳,名朱,字子居。问老子明王之道:假且有人,素性聪达,神智捷疾,犹如向应,涉事理务,强干果次,鉴物洞彻,疏通明敏,学道精动,曾无懈倦。如是之人,可得将明王圣帝比德不乎?
老聘曰:是於圣人也,胥易技系,劳形休心者也。
〔注〕言此功夫,容身不得,不足以比圣主#7。
〔疏〕若将彼人比圣主,无易胥徒劳苦,改易形容。技衍工巧,神虑系累#8劬劳,故形容变改;系累,故心灵休惕也。
且也虎豹之文来田#9,猥狙之便执厘之狗来藉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
〔注〕此皆以其文章技能系累其身,非涉虚以御乎无方也。
〔疏〕藉,绳也。狠狙,称猴也。虎豹之皮有文章,故来田猎;孺猴以跳跃便捷,怛被绳拘;狗以执捉狐狸,每遭系颈。若以向疾之人类於圣帝,则此之三物,可比明王也耳?
阳子居蹴然曰:敢问明王之治。
〔疏〕既其失问,故惊怀变容,重请明王为政,其义安在。
老聘曰:明王之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,
〔注〕天下若无明主,则莫能自得。今之自得,实明王之功也。然功在无为而还在天下。皆得自任,故似非明王之功。
〔疏〕夫圣人为政,功伴造化,覆等玄天,载同厚地,而功成不处,故非己为之也。
化贷万物而民弗恃;
〔注〕夫明王皆就足物性,故人人皆云我自尔,而莫知恃赖於明王。
〔疏〕诱化苍生,令其去恶;贷借万物,与其福善;而玄功潜被,日用不知,百姓谓我自然,不赖君之德。
有莫举名,使物自喜;
〔注〕虽有盖天下之功,而不举以为己名,故物皆自以为得而喜。
〔疏〕莫,无也。举,显也。推功於物,不显其名,使物各自得而惧喜适悦者也。
立乎不测,
〔注〕居变化之涂,日新而无方。
而游於无有者也。
〔注〕与万物为体,则所游者虚也。不能冥物,则迎物不暇,何暇游虚哉。
〔疏〕无有,妙本也。树德立功,神妙不测,而即逵即本,故常游心於至极也。
郑有神巫曰季咸,
〔疏〕郑国有神异之巫,甚有灵验,从齐而至,姓季名咸耳。
知人之死生存亡,祸福寿夭,期以岁月旬日,若神。郑人见之,皆弃而走。
〔注〕不喜#10自闻死日也。
〔疏〕占候吉凶,铃无差失,克定时日,验若鬼神。不喜预而闻凶祸,是以弃而走避也。
列子见之而心醉,归,以告壶子,
〔疏〕列子事进,具《逍遥篇》,今不重解。壶子,郑之得道人也。号壶子,名林,即列子之师也。列子见季咸小卫,验若鬼神,中心羡仰,恍然如醉,既而归反,具告其师。
曰: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
〔注〕谓季咸之至又过於夫子。
〔疏〕夫子,壶子也。至,极也。初始禀学,先生之道为至,今见季咸,其道又极於夫子。此是御寇心醉之言也。
壶子曰:吾与汝既#11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与?
〔疏〕与,授也。既,尽也。吾比授汝,始尽文言,於其妙理,余未造实。汝固执文字,谓言得道,岂知荃蹄异於鱼兔耶。
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。
〔注〕言列子之未怀道也。
〔疏〕夫众雌无雄,无由得卯。既文无实,亦何道之有哉。
而以道与世亢,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
〔注〕未怀道则有心,有心而亢其一方,以铃信於世,故可得而相之。
〔疏〕汝用文言之道而与世间亢对,既无大智,叉信彼小工,是故季咸得而相汝者也。
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
〔疏〕夫至人凝远,神妙难知,本边寂动,非凡能测,故召令至,以、我示之也。
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嘻。子之先生死矣。弗活矣。不以旬数矣。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
〔疏〕嘻。声#12也。子林示其寂泊之容,季咸谓其将死,先怪已彰,不过十日, 弗活之兆,类彼湿灰也。
列子入,泣涕沾襟以告壶子。壶子:易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#13。
〔注〕萌然不动,亦不自正,与桔木同其不华,湿灰均於寂魄,此乃至人无感之时也。夫至人,其动也天,其静也地,其行也水流,其止也渊默。渊默之与水流,天行之与地止,其於不为而自尔,一也。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,即谓之将死;睹其神动而天随,因谓之有生。诚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,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,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,故非相者所测耳。此应帝王之大意也。
〔疏〕文,象也。震,动也。地以无心而宁静,故以不动为地文也。萌然寂泊,曾不震动,无心自正,文类倾颓,此是大圣无感之时,小巫谓之弗活也。而壶丘示见,义有四重:第一,示妙本虚凝,寂而不动;第#14二,示垂迩应感,动而不寂;第三,本迸
相即,动寂一时;第四,本逵两忘,动寂双遣。此则第一妙本虚凝,寂而不动也。
是殆见吾杜德机也。
〔注〕德机不发日杜。
〔疏〕殆,近也。杜,塞也。机,动也。至德之机,关而不发,示其凝淡,便为湿灰。小巫庸琐,近见於此矣。
尝又与来。
〔疏〕前者伊妄言我死,今时重命,令遣更来也。
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。有廖矣,全然有生矣。
〔疏〕此即第二,垂透应感,动而不寂,示以应容,神气微动,既殊槁木,全似生平。而滥以圣功,用为己力,谬言遇我,幸矣有疹也哉。
吾见其杜权矣。
〔注〕权,机也。今乃自觉昨日之所见,见其杜权,故谓之将死。
〔疏〕权,机也。前时一睹,有类湿灰,杜塞机权,全无应动。今日遇我,方待全生。小巫寡识,有兹叨滥者也。
列子入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妇吾示之以天壤,
〔注〕天壤之中,覆载之功见矣。比之地文,不犹外乎。此应感之容也。
〔疏〕壤,地也。示之以天壤,谓示以应动之容也。譬彼两仪,覆载万物,至人应感,其义亦然。
名实不入,
〔注〕任自然而覆载,则天机玄应,而名利之饰皆为弃物。
〔疏〕虽复降迸同尘,和光利物,而名誉真实,曾不入於灵腑也。
而机发於踵。
〔注〕常在极上起。
〔疏〕踵,本也。虽复物感而动,不失时宜,而此之神机,发乎妙本,动而常寂。
是殆见吾善者机也。
〔注〕机发而善於彼,彼乃见之。
〔疏〕示其善机,应此两仪。季咸见此形容,所以谓之为善。全然有生,则是见善之谓也。
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子之先生不齐,吾无得而相焉,试齐,且复相之。
〔疏〕此是第三,示本迹相即,动寂一时。夫至人德满智圆,虚心凝照,本迹无别,动静不殊。其道深玄,岂小巫能测耶#15。谓齐其心进,试相之焉。不敢的定吉凶,故言且复相者耳。
列子入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吾妇示之以太冲莫胜。
〔注〕居太冲之极,浩然治心而玄同万方,故胜负莫得措其问也。
〔疏〕冲,虚也。莫,无也。夫圣照玄凝,与太虚等量,本迹相即,动寂一时,初无优劣,有何胜负哉。
是始见吾衡气机也。
〔注〕无名不平,混然一之。以管阀天者,莫见其涯,故似不齐。
〔疏〕衡,平也。即迹即本,无优无劣,神气平等,以此应机。小巫近见,不能远测,心中迷乱,所以请齐耳。
鲵桓之审为渊,止水之审为渊,流水之审为渊。渊有九名,此处三焉。
〔注〕以渊者,静默之谓耳。夫水常无心,委顺外物,故虽流之与止,鱿桓之与龙跃,常渊然自若,未始失其静默也。夫至人用之则行,拾之则止,行止虽异而玄默一焉,故略举三异以明之。虽波流九变,治乱纷如,居其极者,常淡然自得,泊乎忘为也。
〔疏〕此举譬也。鱿,大鱼也。桓,盘也。审,聚#16也。夫水体无心,动止随物,或鲸鱿盘桓#17,璃龙腾踊#18,或凝湛止住,或波流湍激。虽复涟漪清淡,多种不同,而玄默无心,其致一也。故鱿桓以方衡气,止水以譬地文,流水以喻天壤,虽复三异,而虚照一焉。而言渊有九名者也,鱿桓、止水、流水、泛水、滥水、波水、雍水、文水、肥水,故谓之九也。并出《列子》,彼文具载,此略叔有此三焉。
尝又与来。
〔疏〕欲示极玄,应须更召。
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
〔疏〕季咸前后虞度来相,未呈玄远,犹有近见。今者第四,其道极深,本迹两忘,动寂双遣。圣心行处#19,非凡所测,遂使立未安定,奔逸而走。
士亚子曰:追之。
〔疏〕既见奔逃,命令捉取。
列子追之不及。反,以报壶子曰:已灭矣,已失矣,吾弗及已。
〔疏〕惊迫已甚,奔驰亦速,灭矣失矣,莫知所之者也。
壶子曰:妇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
〔注〕虽变化无常,而常深根宁#20极也。
〔疏〕夫妙本玄源,窈冥恍惚,超兹四句,离彼百非,不可以心虑知,安得以形名取。既绝言象,无的宗涂,不测所由,故失而走。
吾与之虚而委蛇,
〔注〕无心而随物化。
不知其谁何,
〔注〕泛然无所系也。
〔疏〕委蛇,随顺之貌也。至人应物,虚己忘怀,随顺逗机,不执宗本;既不可名目,故不知的是何谁也。
因以为弟靡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
〔注〕变化颓靡,世事波流,无往而不因也。夫至人一耳,然应世变而时动,故相者无所措其目,自失而走。此明应帝王者无方也。
〔疏〕颓者,放任;靡者,顺从。夫上德无心,有感斯应,放任不务,顺从於物,而扬波尘往#21,随流世问,因任前机,曾无执滞。千变万化,非相者所知,是故季咸宜其逃逸也。
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,
〔疏〕季咸逃逸之后,列子方悟己迷,始觉壶丘道深,神巫卫浅。自知未学,请乞其退归,习尚无为,伏膺玄业也。
三年不出。为其妻爨,食豕如食人。
〔注〕忘贵贱也。
〔疏〕不出三年,屏於俗务。为妻爨火,忘於荣辱。食豕如人,冷秽均等。
於事无与亲,
〔注〕唯所遇耳。
〔疏〕悟於至理,故均彼我,涉於世事,无亲疏也。
雕琢复朴,
〔注〕去华取实。
〔疏〕雕琢华饰之务,悉皆弃除,直置任真,复於朴素之道者也。
块然独以其形立。
〔注〕外饰去也。
〔疏〕块然,无情之貌也。外除雕饰,内违心智,槁木之形,块然无偶也。
纷而封哉,
〔注〕虽动而真不散也。
〔疏〕封,守也。虽复涉世纷扰,和光接物,而守於真本,确尔不移。
一以是终。
〔注〕使物各自终。
〔疏〕动不乖寂,虽分扰而封哉;应不离真,常抱一以终始。
无为名尸,
〔注〕因物则物各自当其名也。
〔疏〕尸,主也。身尚忘遗,名将安寄,故无复为名誉之主也。
无为谋府渎,
〔注〕使物各自谋也。
〔疏〕虚淡无心,忘怀任物,故无复运为谋虑於灵府耳。
无为事任,
〔注〕付物使各自任。
〔疏〕各率素分,恣物自为,不复於事,任用於己。
无为知主。
〔注〕无心则物各自主其知也。
〔疏〕忘心绝虑,天顺群生,终不运知,以主於物。
体尽无穷,
〔注〕因天下之自为,故驰万物而无穷。
〔疏〕体悟真源,故能以智境冥会,故日皆无穷也。
而游无朕;
〔注〕任物,故无边。
〔疏〕吠,迹也。虽遨游天下,接济苍生,而晦述韬光,故无映也。
尽其所受乎天,
〔注〕足则止也。
〔疏〕所禀天性,物物不同,各尽其能,未为不足者也。
而无见得,
〔注〕见得则不知止。
〔疏〕夫目视之所见,虽见不见;得於分内之得,虽得不得。既不造意於见得,故虽见得而无见得也。
亦虚而已。
〔注〕不虚则不能任群实。
〔疏〕所以尽於分内而无见得者,自直虚心忘淡#22而已。
至人之用心若镜,
〔注〕鉴物而无情。
〔疏〕夫悬镜高堂,物来斯照,至人虚应,其义亦然。
不将不迎#23,应而不藏,
〔注〕来即应,去即止。
〔疏〕将,送也。夫物有去来而镜无迎送,来者即照,叉不隐藏。亦犹圣智虚凝,无幽不烛,物感斯应,应不以心,既无将迎,岂有情於隐匿哉。
故能胜物而不伤。
〔注〕物来乃#24鉴,鉴不以心,故虽天下来照#25,而无劳神之累。
〔疏〕夫物有生灭,而镜无隐显,故常能照物而物不能伤。亦由圣人德合二仪,明齐三景,鉴照遐广,覆载无偏。用心不劳,故无损害,为其胜物,是以不伤。
南海之帝为鲦北,海之帝为忽,中央之帝为浑沌。
〔疏〕南海是显明之方,故以绦为有。北是幽合之域,故以忽为无。中央既非北非南,故以混沌为非无非有者也。
鲦与忽时相与遇於浑沌之地,浑沌待之甚善。
〔疏〕有无二心,会於非无非有之境,和二偏心之执为一中之志,故云待之甚善也。
鲦与忽谋报浑沌之德,曰: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,此独无有,尝试凿之。
〔疏〕绦忽二人,由怀偏滞,未能和会,尚起学心,忘嫌混沌之无心,而谓穿凿之有益也。
日凿一窍,七日而浑沌死。
〔注〕为者败之。
〔疏〕夫运四朋以滞境,凿七窍以染尘,乖浑沌之至淳,顺有无之取拾;是以不终天年,中涂夭折。勖哉学者,幸免之焉。故郭注云为者败之也。
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九竟
#1《阙误》引张君房本“度人」作“庶民」。
#2世德堂本无“狂」字。
#3郭庆藩引文“耳」作“也」字。
#4世德堂本“知」作“如」。
#5郭庆藩引文“活”作“治”。
#6世德堂本“豫”作“预”。
#7四库本、浙江书局“主”作“王”,下同。
#8郭庆藩引文无“系累”。
#9原作“由”疑是“田”字误,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皆作“田”,故改正。
#10浙江书局本“喜”作“熹”。
#11《阙误》引江南古藏本“既”作“无”。学
#12郭庆藩引文“声”上有“叹”字。
#13《阙误》引江南古藏本“正”作“止”。
#14“第”字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补。
#15原“聊”疑“耶”之误.今依郭庆藩引文及文意改。
#16“聚”字疑漏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上、下文补。
#17原作“极”,今依郭庆藩引文及上下文改正。
#18郭庆藩引文“踊”作“跃”。
#19郭庆藩引文“处”作“虚”字。
#20浙江书局本“宁”作“室”,郭庆藩引文作“冥”。
#21郭庆藩引文“往”作“俗”。
#22郭太藩引文“自直”作“直自”,“忘淡”作“淡忘”。
#23世德堂本“迎”作“逆”。
#24四库本、浙红书局本“乃”字俱作“即”。
#25四库本、浙江书局本“来照”俱作“之广”。